誰點燃了巴黎

袁野

“感覺就像革命。”法新社稱。從巴黎歌劇院到凱旋門前的福煦大街，從長長的里佛利街到奧斯曼大道，巴黎最富麗堂皇的街區(qū)成了城市游擊戰(zhàn)的舞臺，香榭麗舍大道濃煙滾滾的照片傳遍全球。

誰點燃了巴黎？是穿著黃背心的人群，是這些來自法蘭西底層的人，是自視從不為巴黎所重視的人，是每月月底都為生計發(fā)愁的人，是他們被“環(huán)保稅”引爆了憤怒。

“黃背心”撼動法蘭西

弗洛里安·鐸在折扣超市里徘徊，他的購物車里只有一包售價5.28歐元的香腸。這天是11月25日星期日，正值月底。“我的工資和我的老婆已經(jīng)離開10天了。”他對《紐約時報》感嘆道。

如何在一窮二白中熬到發(fā)薪日，是鐸每個月都要面對的挑戰(zhàn)。他生活在法國克勒茲省的首府蓋雷市，和這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每月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日子為生計擔憂。

這讓他很生氣。因此，他用僅存的積蓄驅(qū)車400公里，去巴黎參加如火如荼的抗議活動。首都的警察和憲兵用催淚瓦斯、水炮及橡皮子彈“熱情歡迎”他。“我們知道他們被派來對付我們。”鐸說，“我知道他們不是來當好好先生的。”但抗議者們發(fā)誓一步也不后退。

“黃背心”抗議運動是像鐸這樣的普通人發(fā)泄憤怒和不滿的方式，他們想以此遏制不斷侵蝕生活且日益嚴重的不平等。這場運動一開始被法國媒體稱為“抗議”，之后變成“起義”，如今已演變?yōu)椤?968年以來法國爆發(fā)的最大動亂”。

最初，人們?yōu)榭棺h汽車燃油稅上漲而走上街頭，但一個月來訴求逐漸加碼，運動規(guī)模隨之升級，并在11月24日達到了頂峰一一當天，全法有超過16萬人參加抗議。

12月8日，第四波“黃背心”抗議有12.5萬人參與。內(nèi)政部宣布當天逮捕了1300余人，有135人受傷，傷者中17人是警察。

抗議蔓延到比利時和意大利，憤怒的抗議者圍攻了布魯塞爾的歐盟總部。在塞爾維亞，一名反對黨代表在議會警告稱：

“我們希望汽油價格正常，否則街道上會出現(xiàn)‘黃背心。”

所有示威都沒有明確的組織者。沒有任何政黨或工會組織能驕傲地自稱他們領(lǐng)導(dǎo)著運動，他們頂多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抗議者主要依靠社交媒體進行串聯(lián)，自行上網(wǎng)采購他們能買到的最便宜的黃背心。自上個月開始，他們自發(fā)地從法國貧困的農(nóng)村地區(qū)來到塞納河畔，如今政府已無法忽視他們。

12月2日，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出現(xiàn)在巴黎街頭，視察了被潦草涂鴉的紀念碑和受破壞最嚴重的商業(yè)街。彼時，抗議活動已在法國各地造成3人死亡、260多人受傷、數(shù)百人被捕。馬克龍召開了危機內(nèi)閣會議，討論是否要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

此前，他堅稱自己的政府與過去不同，無論民眾如何抵制，他都不會退縮。在法國推行改革或許比在其他任何西歐國家都困難，馬克龍堅信自己需要展現(xiàn)“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然而在抗議者看來，這是“富人的總統(tǒng)”冥頑不化，對民眾的擔憂充耳不聞。燃油稅成為導(dǎo)火索

里佛利街、奧斯曼大道上破碎的玻璃櫥窗和被燒毀的汽車引起了馬克龍的注意，但這場運動實際上是從蓋雷這樣默默無聞的城鎮(zhèn)起源的。在法國，這類城鎮(zhèn)有獨特的稱呼：外省。自波旁王朝開始，在精華薈萃的巴黎眼中，外省就是“鄉(xiāng)巴佬”的代名詞。

蓋雷有1.3萬居民，是克勒茲省唯一人口上萬的城市，名義上是省會，但更像個規(guī)模較大的村落。它位于法國中部的連綿山谷中，遠離大城市，也遠離繁榮和富裕。《紐約時報》記者來到蓋雷時正逢周末的下午，市中心廣場的咖啡館里空無一人，被燒得焦黑的汽車骨架點綴在暮氣沉沉的火車站前的小停車場上。

一種沉默的恐懼啃噬著每一戶家庭：每月20日左右工資全花光時，會發(fā)生什么？賬戶余額為零，我還能往冰箱里填什么，又該拿什么來付電費賬單？我今天該省掉哪頓飯？怎么跟妻子開口，告訴她這個周末也沒法出門？

每年中有兩次，莉緹蒂亞·德波特當農(nóng)夫的父親會給她一些肉，這份饋贈凍在她家的冰柜里，是這個六口之家僅有的肉食來源。山區(qū)的最低氣溫已接近零度，喬爾·迪科和妻子洛斯里納靠砍柴取暖，因為他們買不起天然氣。

但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引發(fā)騷亂的原因，并不是貧困。不斷折磨著眾多小城鎮(zhèn)的不安，才是憤怒的根源。這些貧窮的地區(qū)被稱為“另一個法國”。

“我們生活在壓力之下。”46歲的法布里斯·吉拉爾丹對法國《世界報》說。他原本是裝修工人，如今靠替人照顧寵物為生。“每個月的月底我們都要問自己，食物夠吃嗎？”

200多年前，這些法國老百姓的祖先問過同樣的

問題。他們掀起法國大革命，以“無套褲漢”之名被載入史冊。如今，服裝再次成為抗爭者的象征符號。黃背心是底層勞動者在街頭工作時穿的安全背心，“無套褲漢”們的后代“黃背心”們是卡車和校車司機、護士、失業(yè)的電工、家庭主婦、倉庫搬運工、兼職公務(wù)員、建筑工人，以及拿殘疾補助的失業(yè)者。

鐸的兒子9歲了，從未度過假。作為倉庫經(jīng)理，鐸每月掙1300歐元，工資到賬后“立即從賬戶上消失”——繳完所得稅和電費等高昂的公共事業(yè)費用之后，便所剩無幾。

據(jù)美國《華盛頓郵報》報道，法國2017年每月實得工資中位數(shù)約為1700歐元，意味著該國一半勞動者的工資低于這個數(shù)字。法國擁有世界上最慷慨的社會安全網(wǎng)之一，其經(jīng)濟產(chǎn)出的三分之一以上用于社會福利，比其他歐洲國家都多。但這同時要求法國勞動者支付全歐洲最高的稅，大多數(shù)商品和服務(wù)須繳納20%的增值稅。馬克龍宣布的上調(diào)燃油稅計劃，每升柴油僅漲價5.7歐分、汽油2.5歐分，還是成了點燃巴黎的導(dǎo)火索。

問題的根源是“不公平”

點燃憤怒的是燃油稅，但“黃背心”是在發(fā)泄他們對政治、稅收、薪資的不滿，以及“總統(tǒng)已經(jīng)與民眾失去聯(lián)系”的沮喪。《世界報》稱，民意調(diào)查顯示，77%的法國人支持這一運動。“黃背心”運動似乎是法國社會深層矛盾的體現(xiàn)。抗議者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和專業(yè)背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對政府尤其是對總統(tǒng)的憤怒。“他們代表的不是一個階級，而是一個群體。”語言學(xué)家阿爾賓·瓦格納在法國《回聲報》的專欄中寫道。

白天，鐸和其他示威者在蓋雷城外的環(huán)形交叉路口中間抗議，晚上住在臨時搭建的防水布遮蔽物和帳篷里。簡陋的營地上拉著橫幅，潦草地寫著“人民的愛麗舍宮”。“馬克龍，他跟老板是一頭兒的。馬克龍，他跟人民過不去。”一位歌手伴著收音機的音樂哼唱著。

鐸已經(jīng)待在這里幾周了。來往的汽車以鳴笛向他們表達同情，但抗議者們知道，他們的呼聲在權(quán)力中心那里依然微不可聞，這就是他們決定去巴黎的原因。12月7日，他們又一次登上開往首都的長途汽車，包里裝著抵御催淚彈傷害的護目鏡。

蓋雷的抗議者大多覺得“政客們都一樣”。《紐約時報》稱，當蓋雷市長米歇爾·福涅爾來看望抗議者時，沒有多少人理睬他。

“只要運動繼續(xù)下去，我們就會一直追隨。”德波特說。她和丈夫一起參加了12月2日的抗議。“我們活著，但我們活得小心翼翼。我們沒錢進餐廳，生活中所有的小樂趣都消失了。”她丈夫說。他的父母一生勞苦，卻還是墜人貧困，如今父親住在養(yǎng)老院，母親依賴慈善機構(gòu)提供三餐。

而鐸的愿望是喚醒法國精神一一自由，平等，博愛。如今，這些價值觀的具體代表是燃油稅。他覺得“黃背心”成功地難倒了政府，“他們（政府）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們真的很恐慌”。

在他看來，政府的回應(yīng)使情況變得更糟。“人民要求減稅，他們卻回答‘環(huán)保更重要。”

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總統(tǒng)似乎也感到這有些諷刺。“人們不想支付大筆金錢……去保護環(huán)境。”12月8日，特朗普抓住時機，在推特上再次批評美國已經(jīng)退出的《巴黎氣候協(xié)定》。

實際上，抗議者不是不想付錢，他們只是無法理解，為什么窮人要為開車付更多錢，而經(jīng)常乘飛機、制造了更多污染的富人卻能享受到馬克龍政府的減稅。

“法國必須保護環(huán)境，是的，但每個人都必須做出改變，不僅僅是勞動人民。”出租車司機帕萬對《華盛頓郵報》說，“為什么小人物掏錢，大人物不掏？人們覺得不公平。我不知道這一切將如何收場。”

摘自《音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