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內瑞拉變局中的中委石油合作機制

□ 馬 宏

中委之間“石油換貸款”模式互利雙贏，有成效，但目前面臨巨大變數，需加以調整和完善。

中委之間“石油換貸款”模式是有成效的，到現在還沒出現過委賴賬不還的案例。李曉東 供圖

進入2019年以來，南美歐佩克成員國委內瑞拉政局跌宕，積聚已久的各種矛盾爆發。先是馬杜羅在總統選舉中以67.8%的選票贏得連任，于今年1月10日宣誓就職。而反對派則不承認選舉結果，委議會主席、反對派成員瓜伊多1月23日自封“臨時總統”，并要求重新舉行大選。美國立即承認了瓜伊多，并宣布馬杜羅總統為非法。委最高法院隨即宣布瓜伊多自封“臨時總統”違憲。馬杜羅也指責瓜伊多的行為是反對派和美國策劃的一場政變，宣布委內瑞拉政府與美國斷交。美國、加拿大及多個歐洲與拉美國家不僅相繼承認瓜伊多，而且采取了制裁馬杜羅政府要員、凍結委內瑞拉國家銀行在國外的黃金儲備、截留委國家石油公司石油出口收入、以“人道主義援助”的名義向反對派運送大量物資等行動，激化了原本屬于委內部事務的政權危機，致使委政府與反對派之爭上升為地緣政治危機與國際安全沖突。

當前，委內瑞拉局勢達到極其嚴重的程度，圍繞美國運送到邊境的“人道主義”援助物資已成為馬杜羅與瓜伊多斗爭的新爆點。受動亂局勢和國際制裁的影響，委內瑞拉石油生產已跌去半壁江山，石油出口幾乎完全停滯。面對委內瑞拉如此亂局，中國作為委內瑞拉國際石油合作的主要伙伴國，其先后投入的幾百億美元資金立刻成為中國國內及海外一些媒體和相關人士的嚴重擔心。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我們深入分析近20年中委石油合作機制的形成與執行過程，總結其中的經驗與教訓，并結合當前委內瑞拉局勢及其發展趨勢，提出維護中國在委內瑞拉資產安全并完善中委石油合作機制的對策建議。

“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意義重大

中國與委內瑞拉的大規模石油合作開始于21世紀初，左翼領導人查韋斯執政之后。到2007年，在當時全球金融危機背景下，開始形成“石油換貸款”的合作模式，一直持續到今天。“石油換貸款”是一種準期貨和準現貨交易，其特點是消費國以貸款基金等資本要素，換取產油國供油合同聯合開發等資源要素。這樣，石油生產國即使在油價很低的情況下也可以獲得穩定的資金支持，石油消費國則可以獲得穩定的油氣資源供應。“石油換貸款”的實質是一種雙方互利共贏的資產換資源合作方式。這是國際資源金融史上一次創新性的大規模嘗試。

十幾年來，中國累計借給委內瑞拉650億美元，成為委內瑞拉最大的債權國。其中，2007年中委設立聯合投資基金，金額60億美元（后資金總額提高到120億美元，其中中國提供80億美元，委內瑞拉提供40億美元），用于能源基礎建設等項目。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承諾每天向中國出口23萬桶石油，以償還投資基金債務。2010年，兩國再次簽訂一份金額高達200億美元的“石油換貸款”協議，用于和中國合作開發位于奧里諾科重油帶的胡寧4項目。作為還款保障，委國家石油公司與中國石油簽署了25年的石油購銷合同。2018年7月4日，中國向委內瑞拉石油工業注資數十億美元，由中國兩家石油鉆探公司與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正式簽署重油帶阿亞庫喬區塊300口鉆井一體化服務合同，標志著中國石油企業在委“石油服務加金融一體化”的創新合作模式又有新突破。2018年9月，馬杜羅總統訪華，到訪中國石油等中方企業總部，中國再次追加對委投資數十億美元。

從十幾年來的中委合作實踐過程來看，“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的重要意義是多方面的。第一，“石油換貸款”促進了我國原油進口的多元化，為擁有長期穩定的油源奠定了基礎，增強了我國石油安全的保障。第二，有助于平抑國際石油價格波動，減少了石油市場過度投機，遏制了我國在國際石油現貨市場上“一買就漲”的不利局面。第三，豐富了我國對拉美國家的能源外交方式，增強了中國石油企業在委內瑞拉能源產業中的地位和話語權，在資源國國有化的劇烈變動中，以“石油換貸款”這種創新的上下游一體化模式，使雙方成為緊密的利益共同體。第四，有效利用我國的外匯儲備，積極推進了我國的海外能源項目投資，包括為我國的國家戰略石油儲備建設，探索出了陸海儲備模式之外的合約儲備新模式。

上述多次中委“石油換貸款”協議中，最為意義深遠的舉措之一是將人民幣作為重要的協議貨幣。比如，在2010年中國提供的200億美元貸款中，有100億美元是以700億元左右人民幣提供的。以人民幣形式提供的貸款，為從中國采購油氣開采設備和工程服務鎖定了客戶，將擴大以人民幣計價、結算石油貿易的話語權。2017年9月16日，馬杜羅總統宣布委內瑞拉開始正式使用人民幣代替美元來為石油計價，并且委內瑞拉還發布了以人民幣計價的石油和燃料價格，下令全國石油貿易商停止接受美元支付。這意味著中國可以用人民幣從委內瑞拉獲得大量的石油進口，也使委內瑞拉可以使用人民幣直接從中國購買其緊缺的商品物資，從而繞開美元的種種封鎖或限制，也減輕了委內瑞拉的償債壓力。

總體而言，近幾年來委內瑞拉通過不斷增加對中國提供石油的數量，已經累計輸送了價值420億美元的原油。所以，迄今為止，委內瑞拉對華負債尚未償還的數額約為230億美元。在這次大動亂爆發前，委內瑞拉政府及其國家石油公司一直在努力保持向中國輸送還貸原油的數量，按當時的規模一年可以償還中國約40億美元。而且，當委內瑞拉內外交困償還乏力時，2016年委內瑞拉財長訪華時曾表示，想要將加勒比海群島中的一座約64平方公里的小島——布蘭基亞島轉給中國，用以抵清對中國的美元欠款。雖然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但至少說明委內瑞拉還是努力維持信用的，他們不是不想及時還款，更不是想要“賴賬”，只是迫于國內外各種壓力和困難，不得不暫時延后剩余貸款的石油抵償。

根據上述情況，相關專家認為，中委合作完全是正常的經貿往來，是市場化的合作，中委之間“石油換貸款”模式是有成效的，到現在還沒出現過委賴賬不還的案例，中資企業的錢也沒有打水漂，“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是一個雙方都獲利的雙贏合作機制。因此，外國媒體過分夸大委內瑞拉的困境，炒作中國貸款“打水漂”了，是不符合事實的。

“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面臨巨大變數

然而，2019年馬杜羅總統開始他的第二個任期以來，委內瑞拉爆發的大規模社會動亂帶來了巨大的變數，使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今年1月28日起，美國宣布制裁委國有石油公司，凍結其在美國的分公司雪鐵戈公司70億美元的資產，并將委向美國出口的石油款轉到瓜伊多的賬戶上。美國的制裁使委在石油出口方面損失超過110億美元，大大增加了委內瑞拉政府動用資金的難度，使其更難支付該國石油行業維修、服務的相關費用，并縮減了該行業的融資渠道，進而對該國石油產量水平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使其更加難以維持向中國償還貸款的石油出口。目前，委內瑞拉的政治動蕩陷入了嚴重對峙的僵局，很可能要延續一段時期。中委“石油換貸款”合作也將不得不停滯一段時間。

為渡過經濟困難，打破美國的金融封鎖，2018年1月委內瑞拉推出以原油為實物抵押的數字加密貨幣“石油幣”。李曉東 供圖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1月29日，委內瑞拉反對派駐美洲國家組織特別代表塔爾在華盛頓的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發表講話表示，他認為俄羅斯對于委內瑞拉局勢有政治考慮，但中國在委內瑞拉主要是追求經濟利益。塔爾表示，反對派尊重中國在委內瑞拉的經濟利益追求，希望繼續與中國保持貿易往來。塔爾在采訪中稱，“如果是合法簽署的貸款，那沒有問題，委內瑞拉作為一個國家欠債，我們將會繼續償還貸款”。他承諾中國在委內瑞拉的利益和財產“絕對”會得到保護。

受國內局勢和國際制裁的影響，委內瑞拉石油生產大幅下降。李曉東 供圖

由此看來，雖然當前委內瑞拉政治、經濟形勢確實十分嚴峻，但總的來說，除立法權控制在反對派手里外，委五權政治的其他四權：行政、司法、選舉權和公民權仍掌握在馬杜羅手中，占總人口20%～30%的中下層民眾仍支持馬杜羅政府。只要軍心和民心基本穩定，馬杜羅政權仍能繼續執政，“石油換貸款”的合作將繼續執行。反之，萬一馬杜羅政府失去執政地位，反對派瓜伊多上臺，新的委內瑞拉政府一定會開放委內瑞拉石油投資市場。那么中國必須利用原有的“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已取得的優勢地位，及時調整和完善這一合作機制，以適應新的高度開放和競爭的委內瑞拉市場環境。

根據近年來與委內瑞拉石油合作的多方面經驗教訓，“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存在的弊端在于，它是一種缺乏實質擔保品的國家間雙邊協議。這種合作模式不僅是企業的經濟、經營問題，還包含了很深層次的政治、軍事、外交等方面考量。一旦委內瑞拉執政勢力發生左右派別的更替，委內瑞拉投資環境變得開放和競爭，“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馬上會面臨多方面的風險，包括信用風險、匯率風險、利率風險、價格風險、合作期限風險，等等。亟須我國政府相關職能部門、駐外使領館和企業全方位通力合作，建立健全石油生產國風險的識別、評估和規避體系，最大限度規避和化解這些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