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一
姜大發終于當上大組長了。他離開自己的故土是因為在他的住地永遠不可能當上大組長,他來到這個地方—一牛王村,一是因為這個村的名字帶有“流亡”之意,正當失意,需要這么個地方療傷;再一個,這是他夫人的故土;更重要的是,他沖著有機會在牛王村當上大組長。是他夫人跟他說的,她說,你在我們牛王村就是個頂尖頂尖的人才。他是看到希望而來。
怎么樣?這算不算出人頭地!他夫人在他剛剛當上大組長的第一天晚上問他。
算。姜大發說。
現在姜大發已經當了整整七十七天大組長,再也不用懷疑只是一場美夢。見到他的人都大聲小聲喊他“大組長”。
真讓人高興。他心里樂得不行。他的朋友們都跟著歡呼,覺得很有面子,在慶賀他當了大組長的同時也對他說,以后請多關照。
“以后請多關照!”這話太好聽了。雖然大組長是個虛位,在他之上還有個老組長,真正的權力在老組長手中,他自己手里半點實權也沒有,但是在這些小卒面前夠用了。虛位也是老組長指給他的,相當于繼承人,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
姜大發自從當了大組長走路就不一樣了,一百六十斤的體重走出九十九斤的輕松和瀟灑,人們都齊聲夸他有官態了,終于像個真正的大組長了。
姜大發對任何贊揚都笑納,他喜歡別人這樣說,將他高高抬起來的感覺,高于人群的感覺,出人頭地不就是這樣嗎?眾星捧月,眾望所歸,眾口一致。出人頭地就是這樣的。
二
我根本不知道姜大發來這兒做什么,都看不清他長的模樣。我們兩個從未近距離見過面。我只是遠遠看到他的個子,高高的,瘦瘦的,走路一搖一晃,跟我們這個村所有人剛來的時候走路一樣。但是我相信王小潔的話。王小潔作為姜大發的老婆,她說他沒有問題,能安心住下來,那就沒有問題。
“他只想出人頭地。”王小潔就是這么跟我說的。她的語氣中一如既往地包含著祈求。
“您可是我的祖父!”王小潔這么說后,我就不能拒絕了,只好給姜大發指個大組長的職位。“也就是個虛職。”我是這么想的。
在我們牛王村,要當一個合格的組長需要漫長的時間,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歷練,姜大發還嫩著呢。“你還嫩得很!”我是這么跟他說的。
晚上我們才能出去找吃的。即使大家都說像我這樣的人早就不應該拋頭露面,讓他們去就行了,但我閑不住。
我們這個村沒有自己的土地,除了居住的房子其他一無所有,無論吃的喝的都要去很遠的地方尋找。如果我們索取的地區有人不高興了,我們又得搬家。還好所有地方的人都愿意讓我們建房子,當然,實際上他們根本管不了我們建房子,他們對我們的房子是有恐懼的,離得遠遠的,就算嘴上充滿抱怨心里也很害怕。除了有建房子的自由,我們沒有土地,土地上所有東西都是別人的。我們這個村說起來真可憐,當初為何要取“牛王村”,就因為我們這個村的人可憐。
今天夜里又要出動了,我得準備大號的麻袋。另外還要找一塊硬布將腰桿裹住撐起來。我的腰有點疼,很多年前的舊傷,那時候我還沒有這么老,我帶著村民去地里刨土豆,被那些人用火把燒著腰了。我跑起來有點慢,我的一只腳是有殘疾的,在腳踝的位置鼓著一個大包。
今晚就讓姜大發帶隊,我得考驗一下他。
三
我們的老組長走在最前面帶隊。他時不時轉頭看看,沖著我喊,姜大發姜大發,你走快點。我就走快點跟上他的腳步。這些人走路很快。老組長走路更快。
比昨天更大更圓的月亮照在我們頭頂。
姜大發姜大發,你走快點。
他們不允許我哪怕多看兩眼地上的月光。
姜大發姜大發……
姜大發姜大發……
我真不耐煩。我加快腳步跟上他們。
之前我還夾在人群中間,后來他們都超過我了。我走在所有人后面。我們中間隔著五六步銀子一樣白的空地,月光把這一小片空地照得特別好看。
姜大發,你來了牛王村就要改掉從前的毛病,你在自己老家就是因為這個毛病才當不上大組長的,誰會把全村人的前途交到一個書呆子手中?王小潔從前面退到后面,她把這些話在我身邊說完又走到前面去了。
說起王小潔,我是很久沒有和她好好說過話了。回到牛王村以后,她是她,我是我,覺得生分了。
我使勁走了許多步才算挨著王小潔。
“我感覺自己的腳比你們的短。”我跟她開玩笑。
“放心吧,多走幾回你的腳就跟我們一樣了。”她整個臉上都是嚴肅的味道。
我又掉隊了。不論使多大力氣都趕不上他們的腳步。仿佛是被故意落到后面,要我看看他們是如何使用自己的雙腳在大地上飛快地行走的。
“王小潔,王小潔……”我喊。
我的喊聲根本引不起前方的注意。汗水將我的兩只眼睛打濕。
姜大發,你再不加快腳步就趕不到那個地方了。老組長在前面說。只聽到他的聲音。
我勉強抬了抬左腳,月光白花花灑在我的小腿上,鞋背上,感覺月光也是有重量的。我的左腳重重地落在地上。當我抬起頭想跟他們說,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他們回來,突然見到前面所有人身上都披著月光而且仿佛被月光啃噬,他們都是透明的,我能看見的只有一副骨架。我嚇了一跳。
老組長!我長長地喊了一聲,然后拔腿就跑,繞過那些人跑到老組長跟前。
看吧,我就說你是有力氣的。老組長笑說。
我只是被嚇到了。說這句話時我的聲音顯得有點抖。
我原本要找他說剛才的發現,沒想到他也是透明的。
你不要大驚小怪啊,我們牛王村的人都是這樣的。老組長就是這么平淡地跟我說,說完他就讓我回到后面的位置,像我今天這樣的表現,很不適宜走在前面。“影響不好。”他說。
我又回到后面的位置,與他們隔著一段距離。我已經不敢仔細看他們。
老組長有時候故意放慢腳步,到人群后面來看我一眼。他是擔心我跑了或者干脆不走。看到我在后面茫然地跟著,他就很滿意,用左手輕輕擦了一下眼睛,點了點頭。我看見他腰間仍然纏著一塊布,通過月光,看見那些骨頭原本是斷裂的,是那塊布將它們綁起來撐住。他時不時用手去摸一摸腰上的布條,當骨頭有點塌陷、一邊的身體突然矮下一截,他就將布條使勁勒緊。
我越來越不想往前走了。可是王小潔還在人群中。她畢竟是我的女人,即便現在的樣子十分丑陋,是一副又細又弱的骨架,曾經給我生過幾個孩子的緣故,盆骨受過傷(是她告訴我的,“我的盆骨受傷了”),只有在月光照射下才能看到那個傷痕:仿佛燒焦的一塊疤。
“王小潔……”我立刻走到她旁邊,抓住她沒有肉只有骨頭的手指。握著這五根骨頭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說,跟著走吧。王小潔對我說。
我就牽著王小潔的手,不慢不快地邁出我的腳步。我漸漸能跟上他們了。這些骨頭架子的腳“咔嗒咔嗒”觸著地面的響聲有點刺耳,但我心里莫名地涌出感動。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的情緒。在這一大片月光下,這些仿佛剛從墳墓里出來的陳年老骨頭在路上浩浩蕩蕩走著,去找他們的糧食和水。我聞到他們身上有一股青苔的味道。這種場景和感覺像滾石一樣在我心里碾軋。
你不要胡思亂想。王小潔捏了一下我的手。
你跟著走就行。她說。
我看不見王小潔的笑容了。月光沒有照到地面的時候,沒有照透她的時候,我是能看見她笑的。
突然,我想到一個辦法,用手擋住王小潔頭頂的月光,她果然就在我袖子的陰影下恢復到從前的樣子,我看見她好看的眼睛、鼻子、嘴巴、飽滿的臉龐。
果然是這樣,你們害怕月光!我對她說。
我恨不得將這個發現立刻告訴老組長。人總要有血有肉,才算個完整。
可是王小潔在發抖。
“我好不容易才看見太陽。”她說。用祈求和怨恨的目光望著我。
太陽?我不明白。
“就是太陽。”王小潔說著就將我的手從頭頂趕開。
“我們只有在出來找食物的時候才能照一照太陽。”她說。
我不明白。我對王小潔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我們這里就叫太陽。”王小潔不愿多說。她把我丟在后面就走了。我抬眼望了望她說的太陽,好像也確實有點像太陽啊,我也分不清了。我跟在她身后。
路過一片松樹林,掉落的松毛鋪了厚厚一層,時不時踩到幾個牛眼菌。到另一片松林的時候老組長停了下來。“到了。”他說。他是指著地上更厚的松樹葉說的。
大風吹得松林嘩嘩響。松葉還在唰唰往下掉。老組長說,動作一定要快,不然會被這些松針把我們埋掉。
我覺得我已經很了解老組長了。他這個人說話就是這么急躁和夸張。
“你動作一定要快。”王小潔也這么跟我說。她是太擔心我了吧。難道我會比她慢嗎?她遞給我一把釘耙。
“干什么?”我不懂她什么意思。難不成我們要將這些松毛抓回去吃?我對她搖了搖頭。
王小潔遞給所有人釘耙。
你哪里來那么多釘耙?我問她。
什么?她說。像是不認識或者嘲諷我如何問出這樣的蠢話,用吃驚的目光瞪著我。
趕緊干活。老組長說。
我就學著他們的樣子,使勁用釘耙在松毛上刮。
對了,這會兒因為是在松樹林,大片的樹枝把月光挑在高處,我們所置身的地方盡是陰影。所有人也就恢復原來的模樣,他們都是飽滿的,不是一副骨架。
王小潔干得可賣力了,作為老組長的孫女,她在這群人當中多少起著帶頭作用。她有多賣力,那些人就有多賣力。他們不用多少時間已將地面的松毛刮去一層,還剩最后一小層,仔細一瞧都能瞧見泥土了。
我聞到了泥土的香氣。潮濕的泥土最能發出氣味。
很快了。老組長說。
再加把勁。王小潔說。
太好了!他們歡呼。
我湊過去,看見黑色的泥土。
再往下刨,是比先前更黑的泥土。
加油!老組長命令。
你發什么呆?老組長瞪著我。
我趕緊鉚足了勁兒加入隊伍,讓釘耙咬進一塊一塊的泥土。我聽見知了嗚哇嗚哇在頭頂的樹上叫。一大群知了。為什么剛才沒有聽見它們呢。我問王小潔有沒有注意它們是從哪兒來的,王小潔說,是剛從我們翻開的新土里飛出來的,現在它們飛到樹上去了。我點頭。畢竟眼前這種活動她從小就有經歷。
我們揭開了地皮,露出更有氣味的新土。
“現在要用手了。”王小潔跟我說。她自己最先丟掉釘耙,挽起袖子用手在泥土里翻找什么東西。
所有人都蹲下來,在知了賣命的嘶叫聲中平靜地翻找什么。
我也只好蹲下來。作為新任的大組長,老組長說,一定要在眾人面前掙點表現。我就使勁在新土中翻找,雖然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突然,王小潔大笑起來。
找到了!她說。
就是這個。那些圍上去的人也很高興地說。
老組長馬上確認了一下,對我們說,就是它了。
王小潔走到我身邊,攤開兩只手,放出她剛找到的東西給我看。“照著這個樣子找。”她說。我湊近了看,發現那是一塊長得有些奇怪和丑陋的菌子,圓不圓扁不扁,表層有些黑,摸上去皮子有點硬,任何一處都找不著根莖,就是這么憑空長出來的東西,聞上去是一股單純的泥土味。
“這就是我們的口糧。”老組長說。
“是什么?”我不解。
“就是口糧。”他說。
“它叫什么名字?”我追根問底。
“就是口糧。”老組長忍住他的不高興。
這黑乎乎的東西能吃嗎?我不懂。但是作為老組長,他說能吃就能吃吧。我趕緊低頭照著那個樣子翻找,用手一點一點去感受泥土中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