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蕊
摘要:1942年明日社出版了馮至的《十四行集》,它是中國現代新詩史上在形式方面的偉大嘗試,翻新了商籟體,創作了具有戰時中國本土特色的十四行詩,成為同時期詩人創作十四行體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一位。我們嘗試從詩歌韻律和意象的使用來探究其形式與詩意表達之間的微言大義,從而重新領略十四行詩的嚴謹而深邃的意蘊和它那現代詩歌豐碑式的意義。
關鍵詞:十四行體 韻律 詩意表達
一
十四行體與律詩的區別就在于它的換韻。律詩在用韻上,排律是追求變化的,感情也隨之相適應。十四行詩采用的韻腳格式——抱韻。上下旬要壓一個韻的話,還是很難的。因為,這兩句在意義的表達上有一個變化。它不像古代詩歌,上下聯共同表達出一個完整的意義來。它們是一個整句拆分成了兩個分句。在這樣類似造句的分行里,句中出韻,就使得詩句的音色更加流亮,體現出了作者的創造性的會意,將語言美感推向了極致。如果沒有對詩句語言的敏感,那么就無法辨別語言背后那種細微的情感變化。這組詩歌是馮至1941年閑居在昆明時所作,“有些體驗,永久在我頭腦里再現……它們給我許多啟示”,戰爭年代,以往的日常生活經驗進入詩人的表現視野,被詩人賦予了特殊的文化意味,從而形成蔚為壯觀的話語表達方式。
二
漢語屬于漢藏語系,文字是象形文字。它的識別性和音樂性都非常突出。詩歌的創新之處就在于將雕塑的凝重感和音樂的流動感結合在一起。但它又不同于敘事文,不是通過描寫的方式展現的,而是對事物方方面面的多角度展示;對事物的展示不是窮形盡相的,而是通過多重比喻,將事物的特征暗示出來。這一方面,馮至是率先垂范的。早在新詩運動之初,他在作品《蛇》中,將“寂寞”這個抽象的觀念,用具體的形象加以表達:借“蛇”的生物特征,烘托詩人寂寞的情緒。它既是與“五四”時苦悶的時代精神相連接,也是以獨特的表現方式,拉開了它與時代的距離,因而顯得非常清新。他另一首作品——《我是一條小河》的表達方式:“我”不是人稱代詞,而是一個抽象概念,是一個隱喻的形式。它屬于詩歌感f青想象的特征,但不能拘泥于這個概念的發揮。詩歌的藝術要求是動態的,發展著的,每一時代都有每一時代的闡發。它強調的是話語修辭的形象感,不是靠概念推理完成的,而是靠形象的暗示來完善自身的。
用韻的重復和意象的使用,是調節詩歌律動的必然。它帶來了詩歌精神思想上的凝重性,一首詩歌所表現的主題是多聲部、多層次的。也即追求思想的最大包容性,并通過曉暢明麗的白話來實現,這使十四行集在新詩史上具有了豐碑的意義。
三
有些詩歌,外表看似多有豐韻,也許它其實就是詩人對自己創作的詩意發揮,類似于作家的創作經驗談。將馮至的十四行詩看作是他的詩論來說,也不為過。因為這種體會融匯到了詩人的存在方式中,所以使得詩歌的思想豐韻不是那么拘泥,而是適當、完整、親切。這首詩壓五個韻:i/ing/ie/ang/eng。韻有長短之分,元音都是短韻。第二節的中間兩行押一個韻;后兩節中長韻占主導地位;最后一節的后兩行,韻又重復出現一次;上下節之間出現錯韻,它起到重復強調的功能;而上下旬之間的鄰韻,則體現出感情的緊促和收縮。詩的前兩節是抱韻:ABBA、ACCA。后兩節出現的三行詩使得押韻情況發生了變化:詩句出現了鄰韻、錯韻。那么,這三行詩是被強調的部分,由感情的穿梭到這里變成了感情的詠嘆。我們從韻律中,可以體會到它感情的升降和回環往復的走勢。詩歌構思的縝密、精細不僅僅指的是形式化的東西,而且是將思想和結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我們從這首小詩的語言層面來看。第一節中,前三行是一個語言單位;它不同于古詩中兩句為Ji"-~位,也即“比興”傳統。第二句和第三句之間就是一個想象飛升留下的空白。它類似于火箭升空前,被點燃時所獲得的反作用力。或者說,也是詩意表達的一個間歇,使閱讀前略微有一個調整。第一節中前兩個句子和第三個句子形成一個主謂關系。它符合白話自由靈活的特點。第一行從整體來看,是一個狀語。因而,句子的獨立作用較為突出,局部代替了整體,鳩占鵲巢、反客為主。“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這句意指水勢無邊、沒法約束之意。“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句詩強調的對象是瓶,瓶是約束的。它看起來是對客觀現實的重寫,實則在烘托詩人主觀f青態和非功利化的人生態度。“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說的是一個具體對象的表意傾向,而它的深層意蘊是經由作者的經驗去想象到的。比如漂泊感、骨肉分類之痛,所以它才會引出泛濫的水的情狀。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流落邊陲的詩人自然會增加這樣一份生命的體驗。由“這一片”到“到這一點”的轉喻,使“泛濫無形”獲得了神韻式的體會。從“這一片”到“這一點”是數量的銳減。那種存在的身世之痛、命運之痛、家國破碎之痛就表現在量詞的表達方式上,和常規的表達迥異奇趣。而“取水”的這個過程,既是實際存在的動作,又是想象的結果,是一個由聚到散的過程。我們所認為的水是隨物賦形的,“這一點兒水”有了一個內在的凝聚力。如果聯系到時代背景,那就是說個體不會因為紛雜的年代而沉浮于現實。這樣一來,民族精神和凝聚力就得到了高揚,看起來一個日常勞作的背后卻獲得了一個想象的推進,感情的升華。第四句,是由兩個句子錯綜形成的復雜句式。“看”是一個獨語句,“在秋風飄揚的旗幟”是一個句子,兩個句子構成一個復合句。而前三句是一個整句散落為三個分句,第四句則是由多個單句凝結為一個組合句式。那么,句式的變化和水的由“一片”到“一點”的意義上的變化獲得了這樣一個照應。從心理學理論來分析,這屬于“異形同構”。這一點,同樣也符合詩歌語言的語義和語用中。漢語是音、形、義的結合體,這三個要素是統一于一個整體關系之中的。詩歌語言的語用方式、表達格式、意思之間有一個統一的內在要求。它類似于母體的回歸和文化的高度認同,這是母語神奇的力量在發揮作用。
從整首詩的語言表達格式上看到這么一個特征:整句和分句的結合——總分關系。它使得詩歌句式和韻律上的變化相得益彰。詩歌的前兩節壓i的主韻,隨后又轉到了ang的韻,長句和短句之間錯綜搭配。句子形式的使用上,也透露出玄機。“看,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一瓶水如何能與風中飄揚的旗幟相聯系呢?這句詩倒著念,則可以理解為詩人看到了秋天里飄揚的旗幟,從而引發了他的聯想;將自然場景倒置,詩句也煥發出了新意。先生是先有這樣的勞作經驗,然后才有這樣的詩意生成。
秋風在中國詩歌中和存在的悲涼、感傷有關。“旗”是起到指引的作用,這是兩個不同的情感單位巧妙的組合。“秋風”常常會使生命個體感到疏散的、蕭條的感覺。而“旗”有一定的凝聚力。在第二節中,第一行是總寫,后三行是分說,它和第一節的結構形成了一個倒置。這樣的詩句安排產生了音樂的流動感,是詩意與感情的循環模式。可見,詩風的凝重和輕逸是通過句法關系和語言暗示出來的。“秋風”和“旗”在意象上相反組接的關系,它們與“一片兒”“一點兒”,是相照應的。語義指事的關系是相對立的,通過意象指示的隱含意味得到體現,因為它們的文化屬性是非常明確的。也顯示出了戰爭年代詩歌給人精神指引的作用。
四
“它把握些把不住的事體”,二者是承受與被承受、感召與被感召、指引與被指引的關系。從整首詩來看,“把不住的事體”和上一節所提到的“泛濫無形”有了聯系,是從不同的角度打量事物。本句為一個矛盾句式,接下來的三行進一步揭示出其中的矛盾關系:“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遠方的草木”。這三個“遠方”重復出現,與上一節中三次“水”的出現形成呼應。所謂“遠方的光”是“黑夜”中透漏出的光。“遠方草木的榮謝”,似乎表達意猶未盡之情。如果從日常感覺經驗出發,可以找到一個感情的契機。它讓人聯想到戰爭過后的慘敗的景象,因此詩人筆下的“草木”用“榮謝”來形容。而“光”的神圣性與“草木”的世俗性形成對比。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建立起對立的兩極,尋找想象的途徑,意猶未盡。正因為有了前面的鋪墊,才會有第四句“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詩人用量詞“個”來形容詩意,正所謂說得越具體,而實際上表達的含義越模糊;說的是個體,實際上強調的是總體的屬性。本節中的“讓”“保留”是一個呼吁的詞,是一個過程性的展示,由上面的“一個”引發的一系列動作意味的詞。作品的遣詞造句與篇章結構是相映成趣的。
詩歌的第九行和第十行出現分離。“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首尾韻)。凝重的藝術追求是通過句法形式來體現的;意象之間遙遙相應(“草黃葉紅”與“遠方草木”);詩文的內在結構很嚴密。這首詩倒著念,表達的意思很明顯了:聽了一夜的風聲,看了一天的草木花紅。但是,我們的失落仍然沒法安頓。因而才會想到水的定形、秋風里的紅旗。詩人先將認知的結果說出來,然后再去追溯原因——由果導因。
末三行,“向何處安放我們的思想”表達了詩人當下生命中的惆悵無處安放,是一種勉強、決絕的感情。但是詩人還是將希望寄托出來:“但愿這些詩像一面國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這樣一來,又與第二節中的詩句形成了回環照應,如同簫曲一般深沉低婉而千回百折。詩人將尋常事物重新組裝,匠心獨具,翻新了詩歌的表達方式,體現了馮至先生在特殊年代,難能可貴的執著的藝術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