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
摘要:楚巫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可以看出巫在原始楚地楚民心中的崇高地位,從地緣性、歷史性、宗教性三方面因素分析楚巫文化盛行的原因,從而探究楚巫文化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審美特征。
關鍵詞:楚巫文化 審美特征 浪漫主義
巫文化是以巫覡的巫術活動為核心的文化,它于楚地文化的土壤中、在不同階段不同階層不同民族文化的交融碰撞中,孕育出獨具“楚”特征的楚巫文化,通過對其盛行因素分析探究楚巫文化獨特的審美特征。
一、巫于楚之重
楚人素來信鬼崇巫,《尚書·伊訓》中:“敢有恒舞于宮,酣歌于室,時謂巫風。”《漢書·地理志》亦有記載,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在楚文化遺址中被挖掘出的簡文,內容有祈鬼禱神的不在少數,如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等。從諸多歷史遺跡中我們可以看出,巫于楚之重,楚巫文化得以盛行的因素還是有跡可循的。
(一)楚巫文化盛行的地緣性因素
在遠古時期,昆侖山上光明宮中住著火神祝融,其死后葬于衡山,衡山的最高峰就被命名為祝融峰,所以有把衡山作為古昆侖的一個稱呼,有學者認為道教的昆侖山信仰發源自楚地,直到隋唐時期道教的神圣修仙之地也都是以楚地為中心分布,所以上古傳說到后來修仙圣地,楚地這一區域自古就是帶有“靈性”的。
笪浩波先生在《由楚文化遺存的分布特點看早期楚文化中心區域》中提出:“我們認為西周早期的楚人為山地民族。理由有二:一、楚人在自述其先祖時談到了山……二、楚人向周天子提供的貢物為包茅。包茅為山中的一種草,可以濾酒,顯然楚人把包茅看得很重,當作貢品送給周王。這也反過來說明楚人生活資源來自山區。山地民族有個特點,即流動性大,在某一地生活的時間相對平原地區而言較短。”結合清華簡《楚居》得知楚先人基本擇近山臨水之處遷徙,流動性大,善射獵,采摘山物;這里高山峻嶺,水勢浩蕩,如此自然地理環境導致楚人在社會生產力、政治制度等各方面發展都滯后于中原地區,同時也營造出不可探究空間的神秘氛圍。這里周圍有蠻楚,西南有濮人、巴人,東南有揚越;相對開放的楚人與周邊各族產生了文化的交融互滲,于是“對于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他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親近又疏遠。天與地之間、神鬼與人之間、山川與人之間,乃至禽獸與人之間,都有某種奇特的聯系,似乎不難洞悉,而又不可思議。在生存斗爭中,他們有近乎全知的導師,這就是巫”。楚人先祖是刀耕火種的原始農業文化,農事講時令,他們就是最早的知名的天文學家,觀象以服務農業,《左傳·襄公九年》:“古之火正,或食于人心,或食于味,以出內火。是故味為鶉火,心為天火。”一切都要遵守時令天象,這一職能是火正所有,黎即為高辛之火正,《國語·楚語下》有顓頊“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直到后來,擔任火師之職的也多是部落首領,祭天守燎,貢茅縮酒,貢物避災,其實就是大巫。
沈從文在談到湘西的神巫時就曾說過:“它的莊嚴與美麗,是需要某種條件的,這條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以及環境的牧歌性。神仰賴這種條件方能產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麗。”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楚地具備巫文化盛行的主客觀條件。
(二)楚巫文化盛行的歷史性因素
在周代各部落中皆有巫,周邊各民族較中原相比巫風為盛,其中楚人巫風尤盛,楚先人們對世界的未知就通過其豐富的想象來彌補,他們自稱火神的后代,楚人的生活也一直蒙著神秘的色彩,用巫來通神,巫有通天曉地的異于常人的神通,正如觀射父對楚昭王所說:“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日覡,在女日巫。”
觀射父在當時的楚國算是大巫,地位極高,在左丘明的一篇散文《王孫圉論楚寶》中可見一二:
王孫圉聘于晉,定公饗之。趙簡子鳴玉以相,問于王孫固圉曰:“楚之白珩猶在乎?”對曰“然。”簡子曰:“其為寶也幾何矣?”曰 :“未嘗為寶。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能作訓辭,以行事于諸侯,使無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又能上下說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于楚國。又有藪日云,連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龜、珠、角、齒,皮、革、羽、毛,所以備賦用以戒不虞者也。
楚人視觀射父為國寶,楚昭王關于天地之事、祭祀之事不明之處都向觀射父求教。
觀射父答祭祀性質時談:“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也”,“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時類,歲祀”。從中可以看出祭祀于國家的重要性,乃國家之大事。
楚人重巫淫祀的程度還體現在與他國比較之中,《晏子春秋·內篇·諫上》中提到有個楚巫名微,到齊國見齊景公:“公,明神之主,帝王之君也。公即位有七年矣,事未大濟者,明神未至也。請致五帝,以明君德。”但晏子勸諫齊景公不要“棄賢用巫”,齊景公聽勸而行,如此可見諸夏并不如楚國般敬崇神巫。相反,在楚的狀況則不同。
清華簡《楚居》記錄了楚公的遷徙過程,“季連初降于隈山”的降就如同降神般,季連作為楚先之一,也應是首領兼神巫的身份。“麗不從行,潰自脅出,妣列賓于天,巫賅其脅以楚,抵今日楚人”。這里不無后人關于名稱溯源的附會說法,可避之不談。文中“潰自脅出”是自腹中生,就是現在的剖腹產,在當時卻是一種貴命的象征,在鬻熊之妻妣列死后巫師又以楚草將其纏裹包合,這里面都有著巫術和祭祀活動的內容。
(三)楚巫文化盛行的宗教性因素
中國宗教學家呂大吉先生的《宗教學通論新編》被贊譽為我國宗教學扛鼎之作,其中“宗教四要素說”的觀點將宗教理論定義為宗教觀念、宗教體驗、宗教行為、宗教體制的綜合統一。據此觀點,一些學者認為,巫術是與禁忌、獻祭、祈禱一起歸屬于宗教的行為活動,其與原始宗教一同產生,呂大吉先生認為巫術正是宗教本身的一種表現形式和現象形態。我們中華各民族從遠古時期起都經歷了自然崇拜、鬼神崇拜、祖先崇拜、圖騰崇拜等原始宗教的過程,楚先民是祝融部落,祝融司火正之職,于是祖先神化始祖神為火神祝融,楚人圖騰為鳳,也被看作是祝融的化身。每個氏族都有圖騰,并賦其超自然力量;“圖騰”一詞來源于“totem”,印第安語意為“它的親屬”“它的標志”。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楚人會將祝融與鳳合二為一地尊崇了。而人們若想求得祖先的賜福,驅病除害,就必須通過一個媒介來傳遞信息,帶去世人的祈愿,傳達上天的旨意。巫就是扮演這樣一個角色,《說文解字》釋“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如前文所談,巫有男女之分,男為覡,女為巫;在前期還是大眾性的、人人為巫的原始思想階段,在絕天地通后,略有政教合一的傾向,這一特殊權利只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往往也由部落首領兼任,階級社會的明顯分級,巫的地位也就漸漸抬高。他們的神秘力量可以掌握與天地鬼神溝通的特殊能力,不僅祈福驅禍,而且可以預言未來、占兇卜吉,方式之一就是巫以舞降神,恰恰就是一種祭祀形式,
二、楚巫文化審美特性
楚巫文化可以說是楚人對古代巫術的承襲和發展,而后逐漸形成的一種綜合藝術,滲透于楚人的文學、樂舞、美術、工藝等多種文化藝術之中,從豐富想象力到堅定的圖騰信仰,再到鄰近民族文化的兼容并收,呈現出獨特的文化色彩,有自己的獨特審美觀,清秀與詭奇相結合,極具浪漫主義色彩。
(一)形象怪誕化
楚人對藝術作品的形象表現變幻奇特,某種程度上說是客觀存在的反映;較之北方,生產方式相對落后的楚,更注重人與人、神、物之間的交感,賦物以靈動之性,將現實與想象融合、寫實與夸大結合。楚人以鳳為圖騰,這種朦朧的神秘的意識賦予在織品刺繡的紋圖表現上,在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的一件繡絹綿袍上繡有一鳳,鳳正面而立,雙目怒瞪如貓頭鷹,腹部豐滿呈圓狀,腿部彎曲舉雙翼,奇特的是翼端是首內勾的鳳頭,人稱“三頭鳳”,有明顯的圖騰遺痕。還有楚器的紋飾有竊曲紋、蟠虺紋、變形饕餮紋等,關于獸面紋,楚人更愛用變形獸面紋,對原有的獸面紋去威懾,強美感的變形。例如下寺1號墓出土的鈕鐘樂器,隧部有上下相疊的兩層變形獸面紋,上層窄,下層寬,錯落有致。楚隨葬用的木雕作品形象奇特,其一有江陵馬山1號墓出土的木雕辟邪,一顆樹根而雕,“虎頭,龍身,四足,卷尾。頭部的眼、耳、口、須俱全。口微張,齒稍露,似有所見而欲噬。四腿皆長,雕為竹節狀。右側前腿上雕一蛇蜿蜒而行,右側后腿上雕一蛇方噬一蛙,左側前腿上雕一蜥蜴方噬一雀,左側后腿上雕一蟬”。其二為鎮墓獸,各個時期不同地域挖掘的鎮墓獸不盡相同,戰國楚墓的鎮墓獸是我國考古發現最早的,江陵雨臺山174號墓出土的單頭鎮墓獸、江陵天星觀1號出土的雙頭鎮墓獸最為典型。根據陳躍鈞、院文清的《“鎮墓獸”略考》記述,鎮墓獸在戰國不同階段,呈現不同形態,早期面無器官,筆直頸身,到后來齊俱五官,曲身曲頸。不論如何,楚鎮墓獸的共同特點是“下方有座,中有軀干,上有頭部,頂插鹿角”。構思譎詭,形象怪誕,鎮墓獸的怪異形象引來學者諸多推測,有饕餮說、山神說,還有土伯說,但不論其原型究竟為何,可以肯定的是鎮墓獸的作用是鎮守墓主靈魂的,以趨避邪靈佑其登天轉生。其三是虎座立鳳,是一種寓意性雕塑隨葬之器,造型別致,是楚文物中最富特征的器物之一。其狀為鳳,以虎為座,展翅欲飛之態,兩脅有銳利的鹿角,有夸張變形的藝術處理,楚人觀念里飛舞之鳳似是神巫引導靈魂升天的使者,張正明在《楚文化史》中說:“這個時期的楚人,希望死后精魂不要淪入冥府,而能飛登天界。隨葬鎮墓獸,意在撫慰土伯,讓他不要捕食死者。隨葬虎坐立鳳,意在招致風伯,讓他接引死者登天。”正因受巫文化影響至深,才能激發出楚人如此獨特的創作靈感。
(二)向美之心
在考古挖掘中發現楚國的漆器裝飾圖文很有特色,例如長臺關1號墓出土的錦瑟圖畫,呈現出人們樂舞歡飲以及狩獵時的生活景象,還伴隨著巫神鬼怪的形象于其中。王逸注《楚辭章句》卷二中言:“昔楚國南鄭之邑沉、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子因作九歌之曲。”以作樂鼓舞的方式取悅神靈,樂舞也是巫覡招魂所必須的內容,楚民間祭祀習慣向來與巫結緣。在楚辭《九歌》中有“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巫著盛裝登場,祭祀過程以鼓為樂器,緩急有序,揮舞寬袖翩然起舞,屈原所描繪的祭神場景,是從頭到尾和著樂聲伴奏巫神的載歌載舞,其舞姿根據《九歌》直該是“連蜷”“偃蹇”諸如此類,長袖彎體的特點,體現出動的聲樂與舞態美感。另外,文學作品《招魂》,是作者吸取了古代巫術的招魂儀式為基礎,內容里描述了東、西、南、北、上、下的罪惡與艱險,又以故里楚地衣、食、住、行、樂等舒適美好的場景做強烈對比,招誘回客死他鄉的迷途死者返鄉。這其實不失為一種楚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種對楚國文化的自信和濃烈的愛國主義隋懷的映照。
(三)原始宗教性
蘇聯著名人類學專家海通在《圖騰崇拜)沖談道:“圖騰主義是母系初生氏族的宗教。”很多原始的圖騰崇拜體系內容有圖騰禁忌制度、圖騰繁殖儀式以及巫術儀式,其中巫術儀式為一種交感儀式。巫作為通天地鬼神的媒介,通神成為其巫術施行的載體,楚巫文化影響下的藝術作品就具有通神性的特點,《說文解字·玉部》解釋“靈”(靈)字下部的“巫”時,說“巫以玉通神”。所以楚玉算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巫以玉敬神,以玉通神,以神占玉,附玉以神感。石家河文化遺址中出土的比較經典的有“團鳳”,色青形圓,鳳首位環顧,給人以神秘美感,但無疏離感,似是人與神、與圖騰崇拜的互融。另外,楚人對玉所賦予的深層意義也是交融式的,楚王權與巫術互滲互通,玉既是通神之物,也是王權貴族的象征,在凌家灘等遺址中出土了一些雕有神人頭像的玉,這種結合體如同掌握政權與神性的首領、巫師的結合一般,讓玉的兩層含義交織于一體,強化玉的神力來彰顯王權。這種圖騰交融,體態對變的交融感更強化了巫術的宗教性質。
以味通神,楚先王向周天子所盡職之一就是貢茅縮酒,這是一種敬神祭祀儀式,其中縮酒的“縮”原作“酋”,《說文解字》:“茜,禮祭束茅加于圭而灌鬯酒,是為茜,象神歆之也。”《周禮天官甸師》:“祭祀,共蕭茅。”鄭玄注:“蕭,字或為茜。茜,讀為縮,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滲下去,若神飲之,故謂之縮。縮,浚也。”以酒祭神,這種祭神的方式仿佛得到了祖先神靈的回應,“象神歆之也”。《離騷》中有“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王逸注:“椒,香物,所以降神;糈,精米,所以享神。”在《九歌·東皇太一》里有“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說:“靈,謂巫也。偃蹇,舞貌。姣,好也。服,飾也。……菲菲,芳貌也。言乃使姣好之巫,被服盛飾,舉足奮袂,偃蹇而舞。芬芳菲菲,盈滿堂室也。”著盛裝,呈香物,行巫風祭祀已是當時比較普遍的文化形式。
楚地久盛不衰的巫俗風氣,營造出極具浪漫神秘的文化氛圍,培育出極具浪漫主義精神的楚人,造就出詭奇兼具清秀的藝術風格,讓楚文化自成一派。楚巫文化的盛行推進了楚與周邊文化的交融結合,呈現出獨特的美感與包容性等特點,并對后世文學、藝術等影響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