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丁
我很少和崔憤一起上路。我認識她快二十年了,她一直有點兒看不慣我。不過,她好歹能忍受我這么多年,某些關鍵時刻,她也總是站在我這邊。我們倆的生日只差四天,但她在任何方面都比我有判斷力,好像總能預先看到點兒什么。我向來是個遲到的人,趕不上趟的落后分子,別人都在半山腰了我還在山腳。此刻我們正開著一輛福克斯,行駛在北京到上海的高速路上。
有一年,也許是前年,我和另外一個哥們總在這條路上。每次我們從北京出發,都只能南下,都要經過他媽的荒涼的河北。一想到這兒,我們都很苦悶。但只要離開河北駛入德州境內,我們都覺得這輩子最美好的一天降臨了。我們在車里聽了所有能想到的歌,在艷陽下,在大雪蓋地時,我們鉚足了勁往前走。現在他打算停下來了。而我剛丟了工作,決定獨自再去繞一圈。臨行前我搭上了崔憤,送她回江蘇老家。她有駕照,但沒怎么開過車,我可不想就這么死在這條路上。她連酒都很少喝。
“我應該經常出來走走的。”崔憤說,“等我再練練。”
“隨時可以。”
“不,現在還不行。”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我想不起上一次坐在這兒的是誰。
“你太忙了。”我說,“不過也有好處,是吧?”
“看怎么想。”她靠在座位上,試著放松,“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得看我身上還有多少錢。”
六月的太陽有點猛,空調開得很足。我只想快點兒駛出河北。已經夏天了,但這塊土地上找不到一點綠色,也許樹木都變成了廣告牌,到處都是特色小鎮。賣衣服的,賣風箏的,什么都賣,賣兩層別墅:“一層用來休息,一層用來奮斗。”
“這些特色小鎮的廣告牌太惡心了。”她直起身體,罵了一句,“他們就不能把錢花到正確的地方嗎?”
“也許這就是正確的地兒。在這兒你還能干什么?”
“開慢點,不急。”黃色的大地一波一波朝我們涌來,陽光射在擋風玻璃上,有些亮點在移動,像螞蟻在燃燒。她接著說,“不要又像上次那樣出事了。”
“不會。”我捏緊方向盤,“我現在是個老司機。”
上次我們一起坐在車里時,也是我開車。我對直撞向了一輛高速行駛的運煤大卡車。那幾乎是十年前了。我們僥幸沒死,租來的桑塔納卻撞壞了車頭。崔憤那時就比我鎮定,從不說一句喪氣的話。而我一直活在惶恐中,幾年后才敢開車。她很少看到死亡的陰影,可能是她研究星座,估算過我們的命運。她最近開始看手相,說我們還有機會發一筆財。但我猜那只是她的命,比我硬。而我時刻感受到死神就在頭頂上。有幾年我連飛機都不敢坐,透過機窗外的黑夜。我看見機翼上趴著一個透明的人在對我嬉笑。后來我認了,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樣子。
崔憤喜歡一個人旅行。大學最后一年,她獨自在外游蕩,甚至沒回來參加畢業大合影。我有時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個狂熱的戶外獨行者,還是個充滿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她熱衷那些艱深頭痛的學術書籍,敬愛蘇珊,桑塔格。有次我們一大堆人出行,我在聽小紅莓樂隊,她讀了一路的尼采。畢業后她在北京混了幾年,謀生在一家跟農業有關的國有機構。這也符合她的志趣,她對農村的發展有種我理解不了的使命感。然后她辭職去了云南,又在那兒混了幾年。她以昆明為據點,到處游蕩。我想那是她最舒暢的一段人生,蟄伏和冒險兼具。
北京奧運會那年夏天,我跑到昆明,約崔憤去老撾。我們第一次雙人出游,從陸路進入瑯南塔,沿湄公河坐船而下。那艘破爛的機動船塞滿了西方游客,大家都坐在簡陋的木板凳上。河水湍急,兩岸原始森林密布,炙熱難當。我坐在船舷邊,伸手就能拍到水流。
“如果船翻了,我們肯定會死在這兒。”我說。我們倆都不會游泳。
“這種船不會翻的。”她心不在焉,正在看一本書,《一個戰時的審美主義者——(紐約書評)論文選》。
“機動船很容易翻。”我說,“我親眼見過,在我老家的長江上。”
“死了就死了唄。”她不耐煩地回答。
崔憤認為我對死亡的恐懼是一種襁褓狀態,向生活示弱,渴望得到照顧,換句話說就是太想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她心情好的時候,就忽視我的呼救。另外一些時刻她對我說的每個字都很憤怒:“你他媽的還沒死呢!”但我得承認,她對我還算比較寬容。她生氣的人和事太多了,誰也看不慣,但她仍有幾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大家都習慣了,而且她說的都是事實。她只不過替我們說出了真相,至少我曾經那么認為。忘了哪一年,我開始叫她“崔憤”,她原本的名字當然不是這個。
我們在老撾的旅行很愉快,彼此達到了最和諧的相處,一起在瑯南塔的山野里散步,去瑯勃拉邦的本地市場買陶罐和土布,偶爾還能在露天餐桌共享一頓豪華大餐。之后我獨自飛往河內,她則去了萬象。同行的人遲早都要散開。亂七八糟地過了幾年后,她回到北京,我們都感覺對方變了樣子。我不再害怕死亡,甚至對飛機失事有那么一點點期待。她平靜地告訴我,她早就不罵人了,脾氣好得很。
“隨你們去吧。”她說,“我他媽管不了那么多。”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現在相安無事而且舒服地坐在高速路上的這輛小轎車里,氣氛宜人,好像兩個可憐蟲歷經艱辛后,終于要奔赴美好生活。我們已經駛出河北,來到偉大的德州。我在最近的一個服務區停下來,站在車邊抽煙。她也掏出了她的中南海,點上。兩個煙鬼都不愿意破壞車內的純凈。陽光消失在云層,山東的綠意逐漸浮現,再有幾個小時天就暗了。
“今天開不到你家了。”我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歇一晚。”
“哪兒?”
“我不知道。附近很多地方我都去過了,都是歇個腳就走。哪兒都差不多。你想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她掐了煙頭,“隨便吧。”
我們各自打開地圖,看看這兒離哪個城市不太近,又不太遠,而且最好我們倆都沒去過。
“曲阜。”我說,“怎么樣?我居然沒去過。”
“我好像也沒有。可能去過,我忘了。”
“忘了就等于沒去過。”
我們坐進車里,點火上路。我問她想聽什么歌,或者干脆她來控制音樂。她說隨便吧。她看起來又心不在焉了。隔了一小會兒,她說:“你知道米團是在曲阜死的吧?”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我忘了。我只記得米團死在山東一家旅館。警方說是自殺。我有時候相信,有時懷疑。這個結論太粗糙了,說到底我們都不清楚她為什么自殺。但死亡這件事,我早就不打算去刻意探究了。
進入曲阜時已是傍晚,街燈跟著我們行進的福克斯逐一點亮。崔憤預訂的酒店位于古城內,就在孔廟的隔壁。我們停好車,拎著行李走到前臺。一個穿黑色制服的女士彬彬有禮地告訴我們,房間已經滿了。“這不對。”我說,“如果房間滿了,你們就不應該再接受預訂。”我很平靜,崔憤比我還平靜。爭論下去沒有意義,不可能有人騰出房間。崔憤說:“走吧,換一家。”我放下背包,站在柜臺邊點了一支煙,慢吞吞地對那位女士說:“這事沒解決,我是不會走的。你看看怎么辦?如果你解決不了,最好換個人來。”說完這句話,我警覺地盯了崔憤一眼,好像奪了她的臺詞。她一句話沒說,站在那兒干笑。
十幾分鐘后,我們拿到了一張優惠券,換了城外的一家酒店。我有種勝利之后的挫敗感,疲憊地返回車里。天已經全黑了。我們拐進城內的一條巷道,喝了一碗羊肉湯,恢復了氣力。喝湯時我很想念常跟我在山東旅行的那個哥們,他太愛喝羊肉湯了,所以他比我還狂躁,如果他今天在,也許能得到兩張優惠券。
我們把車停在酒店大門口。我從后備廂挑了一瓶酒。崔憤不怎么喝,但這鬼地方也找不到其他人喝。坐在房間里無事可干,只能喝酒。窗外是一大片空地,等待開發的新城。平原的景色我已經生厭了,你永遠看不到頭。我提議明天一早就上路,除非我們要去逛逛孔廟。我對孔子沒有絲毫興趣,也許是厭惡。我相信崔憤也沒什么興趣,但她以一種超然的態度說,去看看也行,不看也沒什么。
“那就繞著孔廟走一圈?”
“我們也可以去那家旅館看看。”崔憤說。
“什么旅館?”
“米團死在那兒。”
“是的。”我端著酒在房間走來走去,“是應該去看看。”
米團是我介紹給崔憤的。她們后來見面的次數也許比我還多。九年前我曾在青海玉樹待過一段時間,實地考察寫一本旅行指南。我負責青海的一部分,崔憤也在寫,她那時在寧夏。我和米團都住在玉樹的三摩提青年旅館。她混一個名叫磨坊的戶外論壇,是個經驗豐富的戶外愛好者。她從上海來,在藏區游蕩,然后就這樣卡在玉樹了。每天早上,她和她的山東小男友走到鎮上的牦牛廣場,從藏民手里買一些蜜蠟、南紅、綠松石。他們以此為生,在論壇里加價賣出去,或者寄回濟南。小男友在山東有一家玉石店鋪。米團曾陪我去買了幾顆蜜蠟,她議價的時候完全像個本地人。我從來不知道她在玉樹到底待了多久。我走的時候她還在那兒。一年后我寫完了指南,然后玉樹發生了地震,編輯讓我重新去考察,許多地方都要更新,鎮子全毀了。我沒法抽身。米團就這樣踏進了崔憤的圈子。
我們偶爾還在聯系。后來她回了上海,在網上賣進口狗糧。我們在玉樹成為短暫的朋友也許就是因為狗。那時我們常去藏獒交易市場,站在那兒看那些兇狠可愛的紅圍巾猛獸。崔憤也在上海。我算是離開了那個旅行作者圈,但她們開始線下來往。有一年我差點在上海見到了米團,但鬼使神差不知道為什么沒碰上。然后崔憤告訴我她死了。她到曲阜是為了寫山東的旅行指南。旅館老板發現她死在自己的房間里,警方調出了所有監控,沒發現其他人出入那個房間。崔憤說,米團在手機里寫下了遺言。我們都不知道她寫了什么,而且為什么要寫在手機里。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一個人死了,很可能就從我們面前永遠消失了。我問崔憤:“如果我也這么死了,你們會不會懷疑?”
“你不會死的。”
“說不定。”我喝光了手里的酒,又倒了一杯。
“人死之前還是有些預兆的。”崔憤說,“你的預兆是什么?”
兩個月前,崔憤的父親去世了。他已經在床上癱了將近兩年,植物人的生活。兩年前她父親從東北回江蘇,途經北京轉車,沒有跟崔憤打電話。他獨自在火車站待了幾個小時就上了車。“他那天為什么沒找我?我離北京站就三站啊。”崔憤后來認定這是一種征兆。
“那年夏天,我爸回去后去看望我二爺爺,他97歲了,據說活得很長的人,命都很硬,容易吸別人的陽壽。”
“扯淡。”我打斷她。
“反正當天夜里就出事了。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嗎?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是放小鬼出來的,子時出來。我爸是半夜兩三點發病的。”
“他酒喝得太多了。”我說。
“我爸下葬的那天,他最好的一個朋友也死了。家里豬圈的屋頂突然塌了一個大洞。不過那天下雨,也可能是雨水壓垮的。”
“你二爺爺呢?”
“我爸走了兩個月后,他也走了。”
我沉浸在這樣的談話中。這是崔憤最討人喜歡的一面,仿佛她背過身去,把知識分子的那一套藏起來,我面前是個有點傷感的、喜歡追溯過往的有故事的人。她曾說我們雖然只相差四天,但星盤卻很不一樣。她有一顆什么星落在什么星座,導致神秘主義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不信這個,但喜歡聽別人講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看了我的手相,說我還會有個兒子。她沒告訴我還會活多久。
“我外婆是去年走的,癌癥。”崔憤接著說,“去年正月初六我們把外婆送去醫院。初七上午,我媽在村里撿了一條流浪狗,帶回家才發現,那條小狗的尾巴尖是白色的。我媽要把那個尾巴尖剪掉,迷信說,這意味著家里是要戴孝的。我認為沒那個必要。那時醫生說外婆只有幾個月了,我爸又那樣,肯定是要戴孝的。結果正月初八我外婆凌晨走了。后來我回家發現狗不見了,應該是我媽送走了,我沒敢問。”
我沒再說什么。我攤開手掌,想仔細看看我的掌紋。亂得一塌糊涂。我在想米團死之前有什么征兆,誰也不知道。我都快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見我和米團,還有她的小男友,我們三個坐一輛破吉普車,駛在玉樹囊謙一條險惡的山路上。現實里我走過那條路,但只有我和一個藏族司機。
我們收拾東西下樓,開車去曲阜古城。在孔廟附近的停車場,我們放棄了繞著孔廟走一圈的念頭。人太多了,今天是高考最后一日,很多人來參拜孔子。大街上跑著貨真價實的馬車,旅游大巴像蟲巢一樣孵化著人類。
我們步行前往青年旅館。我已經提前搜索了相關新聞,嘗試了各種關鍵詞,但沒找到任何女性死于這家旅館的報道。它被安靜地處理了,也許根本就沒人想處理。站在旅館大門口,我們倆都猶豫了一下。跟這兒大多數建筑一樣,旅館是典型的中式古典風格。靠近大街是一排木格窗欞,進門后有一堵影壁墻,后面似乎是個天井小院。
我們左拐走進大廳。這兒是個咖啡館兼酒吧,前臺也是吧臺,供應中西餐。最里面的角落有個臺球桌,幾個年輕人正在捅桿,他們什么都沒喝。老板娘拿著兩份菜單走過來。她年紀不小了,但還殘留著年輕時混過的痕跡。崔憤點了一份美式早餐,我要了奶酪雞蛋三明治,各要了一杯果汁。誰也沒主動向老板娘問起米團。我們像兩個走散了的觀光客,只想找個清凈之處待一會兒。
崔憤說,她大致記得米團住過的房間號有個阿拉伯數字“2”。我說也許在二樓,或者一樓第二間。吃完早餐已經過了十點,如果想在天黑之前抵達崔憤家,得趕緊上路。但我們誰都沒動。臺球桌那邊也很安靜,這兒像一個很久沒有顧客光臨的落寞酒吧。崔憤說她去洗手間,我琢磨了一小會兒,背上包跟了過去。
影壁后的小院是另一番光景。我面對一棟白色的兩層小樓,每層大約五六個房間,像是舊時的招待所。一個清潔女工正在清掃樓道。透過她打開的房門,我能看到一樓有些房間是高低上下床。我站在院子里抽煙。這兒種了一些花草,還有一條空蕩蕩的原木吊椅。崔憤走出衛生間,在院子里洗完手,走過來,我們站在那兒又抽了一支煙。太安靜了,一個客人也沒有。
“我們永遠不知道她是哪個房間。”我說。
“不知道也沒什么。”
“你看見沒有,這兒每個房間的號碼,都有一個‘2。”我說。
“我操,真的。”崔憤說,“走吧。”
我們出了青年旅館,走向停車場。孔廟一片嘈雜。一輛豪華小轎車從后方駛過來,迅猛剎在我們前方,剛好停在銀行門口。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先伸出來一只手。我和崔憤都停下腳步,被那只手完全吸引了,它憑空抓著一大沓粉紅的鈔票,像一只伸向虛無的爪子。
上高速之前,我加滿了油,然后一路不停地開往連云港。這有點繞路,但我也沒有什么非要抵達的目標。我想去海邊看看。臨近正午時,我把車停在了緊急通道上。我實在太困了,而且很久都沒有看到服務區。我的眼睛怎么也睜不開,幾乎是憑著直覺開了幾十公里。有時我仿佛看見一個人影倒掛在擋風玻璃上。我沒敢告訴崔憤,只說我想抽支煙。我打好雙閃,下了車,靠在高速路的欄桿上,盡量看向遠方,但遠方什么也沒有。
一輛亮著信號燈的警車開過來,斜卡在我們前面。警察走過來,問我怎么了。
“我太困了,想休息一會兒。”
“怎么不去服務區?”
“我怕堅持不到那兒。”我說,“我馬上走。”
警察看了看我的車牌,猶豫了片刻,放我上路。“以后不能這樣。換著別人,就是兩百塊錢,扣六分。”
我上了車,點火上路。崔憤問我還能堅持多久。我說沒事。我已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