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鏡頭（外六首）

張遠倫

白洞巖瀑布

普里河比普里河高出四十米

它倆還是同—條河

我迷信的是河流的平面和平面上的漣漪

以及零碎的光斑，乳白的水霧

我沒有看清普里河的斜坡和分裂，激流和險灘

更沒有察覺河流在一瞬間

也能制造出懸崖

所以啊，當普里河從—個層面墜入另—個層面

我聽見那轟鳴的聲音

那絕望的規勸，只說出了半句

較場尾看海

遠處看不出什么，混沌而迷蒙

到了這里，無論海天如何遼闊

我也是來看無限的近

最遠不過虛無，最近卻是自我

我來較場尾看海，看我

我有超越微距的心術

將自己的螺紋和貝面看清

無論光潔的，還是畸形的，都——呈現

將海水變成身體上的鹽

需要—個陽光遍地的下午

需要將詩句變成水生，海鞘那樣

煥發出捉摸不定的光芒

這門令我著迷又悲哀的手藝，—遍遍地

海平面—般，帶著波浪的褶皺襲來

潿洲島偶感

我的大陸很小

孤島折磨著海水，安詳折磨著人世所有的喧囂

我的海洋很大

群島安撫著火山，深空安撫著地震帶

我可以將自己忽略

交給水中淵藪

它容納沉船的玉器，自然也容納遠倫的骸骨

西湖邊

殘雪之后，斷橋干澀

我在欄桿邊奮力向外，向外，再向外

將身子頂出去大半

別問我在西湖里洗什么，可能是在洗黑泥

也可能是在洗蟲眼

當然，還有可能是在洗上身的螞蟻

它—直在我投向湖面的幻影上

噬咬，很輕微，卻足夠成疤

是啊，這時候我就是—枚瘦削的土豆

正在向—個形容詞投降

我在它那里洗啊洗

優雅卻沉寂無聲，仿佛從未染上我

莫名的海灘

海面平靜得找不到紋路，可你絕不懷疑它的不測

它的危機，它把自己逼得卷曲的信念

就像潔凈的天空藏著閃電

就像如此篤定的我，面對可能的命運，也會提前感到戰栗

所以啊，朋友，當你看到我詩中常常有小小的莫名

一定是預測到了更大的莫名

我在這里如此平靜，海天—樣平靜

是我慰藉著現在的我和未來的我

這世界上面積最大的水，將蔚藍磨成粉末

被我捧在手心，這柔軟的孤獨啊，美如遍地銀沙

慢鏡頭

我在電視里信步的慢鏡頭看上去很有韻律

被處理過的我，顯得更從容了

身體失真的時候

我竟有些小滿足

和我在電況里看到的鷹，極速滑翔的鷹

有些類似。將它們減速

放緩，消弭殺氣。那幻滅般扇動的翅翼

和我的步點有了相同的輕盈

看來真我與假我之間，有一些鏡像是多余的

取出一幀，再取出一幀

甚至取出絕大多數

我終于慢下來了，從假象那里

獲得了飄逸的快感

和身體的毛邊，空氣的鋸齒

若這樣把自己拉伸著活到現在

那個假我，定然出生于宋朝

老年癡呆癥

臉上布滿榮譽的斑點

具有黃口小兒單純的告密欲望

嫉恨之心都顯得很真誠

并獲得同等智商的人群起歡呼

如有幸同時患上窺視癖

他會瞇縫著眼，用玩具望遠鏡

辨析空中飛翔的群鳥

具有怎樣的雌雄關系

特別是飛得快又飛得遠的

即便是孤絕之物

也會替它描繪一層烏云

前年他六歲，是學齡兒童

今年就幼兒園小班了

這樣下去，我不禁擔心

他會重新做一次干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