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巧
摘要:品味小說《銀灰色的死》中月亮的意象、色彩的寓意,體會郁達夫作品中“頹余者”形象,體會早期郁達夫風格中感傷的、頹廢的唯美主義傾向中的現實主義。
關鍵詞:意象 “頹余者” 唯美主義
《銀灰色的死》是郁達夫公開發表的第一篇白話小說,1921年發表在《時事新報·學燈》上。小說講述的主人公多病的不幸福的妻子已經凄慘離世,“我”有一個殘缺破敗的舊家庭。“我”在東京求學的生涯異常孤獨、貧困,但是卻一度沉迷于聲色享樂的欲望之中。后來“我”逐漸在一個叫“靜兒”的姑娘那里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情和淡淡甜蜜的愛情,但是靜兒后來的出嫁再一次讓“我”感到了生活的絕望。最后“我”在感官的放縱與享受中品嘗了生命的孤寂與飄零后,最終因腦溢血慘死在了異鄉的大街上。小說講述了一個頹廢公子最后慘死的故事,全篇籠罩著一種唯美主義的頹廢感、感傷主義的無助感。相比后期思想深度達到高峰的《沉淪》等作品,郁達夫的這篇小說還不怎么被人關注。
但是,細細品讀這篇小說中的月亮、太陽的意象,色彩的處理,人物的形象,等可以幫助我們體會郁達夫小說創作的唯美主義風格之形成。
一、意象與色彩:理性的冷靜與情感的悲涼
小說中的月亮一共集中出現在四個地方:第一次的月亮,主人公“我”半夜寂寞地在酒館買醉之后,佇立在大學的鐵欄桿上,“仰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銀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我”“背靠著了鐵欄桿”,“盡在那里看月亮”。年終時節,家家戶戶的繁忙與熱鬧與“我”孤獨買醉、寂寞望月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的月亮將獨在異鄉的“我”的孤冷、漂泊展現出來。第二次的月亮,“我”回憶自己的新婚之夜,“我”與病態的妻子在夜里相擁哭泣,“望望窗外,遠近都灑滿了皎潔的月光”。那時,“我”面臨著與妻子的離別,擔心著妻子的病痛,憂心母親與妻子的關系;操心著未來家庭生活的安定與平和。“皎潔的月光”是“我”與妻子之間平等真誠之愛圣潔的象征,是美好幸福的象征。但是,現在,妻子已經獨自凄然離世。“我”只能借現時“對了月光追想過去的情節”,追想過去的“月光”、過去與妻子相擁而泣的幸福感。但是,現在人世間生離死別所造成的凄楚、落寞就像月光一樣將頹廢的“我”包裹得一絲不漏,直到月亮下山,“我”度過了又一個孤寂荒唐的一夜。
第三第四次的月亮都出現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我”花光所有積蓄,給靜兒送完了新婚禮物,“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并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死絕了”。生活無序、無節制的“我”已經荒廢了學業,雖一度落魄貧窮,仍舊不能自制,照舊沉湎于醉酒與放縱之中。“我”生活在自我的頹廢而不能自立的羞愧之中。靜兒訂婚之后,“我”更是消沉,甚至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最后在同鄉會的集會中結識了一個漂亮的女子,還不曾來得及與漂亮女子搭訕,“我”卻因腦溢血癱倒,死在了大街上。“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凈化了”,月亮成為主人公謝世的旁觀者。主人公凄涼離世是可悲的,但是,并不那么值得人的同情。因為主人公是一個蹉跎、頹敗的,不能自立自強,難以成長的舊公子。“銀灰色的月光”充滿一種冷靜淡然的心態,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
另外,小說中的色彩運用也十分值得注意。金黃的日球、紅白的女人的臉、淡青色的天空、皎潔的月光、“大理白石”似的蒼白的妻子的臉、銀灰色的月光……小說中唯一的亮色就是那個金黃色的日球,但是它卻如世外閑人般地“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間的多事了”。首先,“日球、月亮一人”這種自然意象與人世間物像形成了一種對立感,形成一種“看與被看”的距離感與荒涼感。其次,所有的冷色調色彩的運用都給小說渲染著一層寒涼、凄清的末日色彩,給人的主觀感受就是不安分的焦慮感、壓抑感與墮落感。最后,從小說對月亮、太陽的意象的運用,色彩的處理等方面都增加了主人公現實生活中的絕望感,也增加了讀者情緒感受中的抑郁感。
二、“頹余者”的形象:不自立的時代棄子
在小說的背后,郁達夫給我們勾勒出了一個孤獨、飄零,但頹敗無能、不能自立,沉湎于情色滿足的落魄公子的形象。這篇小說中的“我”充滿了頹廢的悲觀主義、個人的享樂主義,相比《沉淪》里面的“我”,并沒有展現深刻的現實主義的社會關懷和悲憫的家國情懷。這篇作品里面的“我”并不是一個多余的“零余者”形象,“我”還沒有被靈性啟蒙,只能算是一個被塑造成功了的“頹余者”形象。“頹余者”,不關心國家社會、被動地沉迷于自己的生活之中,難以承擔起除了自我情感之外的一切生命重責。這樣的“頹余者”,如曹禺《北京人》里面的曾文清,一個身體孱弱的少爺,一度吸大煙,不敢面對破敗的家族,不敢挑戰權威,不敢追求自己的愛情。還有《原野》里面的“巨嬰”焦大星,一個未脫乳的,甚至失去尊嚴的男人。他們都屬于落寞的封建家族的最后一代,內心懦弱,無法行動,沒有生存能力,最終成為舊時代最后的寄生蟲。就像《北京人》所說,“頹余者”們,都“懶于動作,懶于思想,懶于說話,懶于舉步,懶于起床,懶于見人,懶于做任何嚴重費力的事情。重重對生活的厭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懶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懶到他不想感覺自己還有感覺,懶到能使一個有眼的人看得穿:‘這是一個生命的空殼。”
無論是曾文清、焦大星,還是《銀灰色的死》中的“我”,他們都是時代的“頹余者”:他們都不能自立求生存,最終將會在家族的沒落中成為廢人;他們都將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女性身上(曾文清對于愫方、焦大星對于金花子、“我”對于靜兒的愛,這樣的愛或多或少都是畸形的、依戀的,甚至變態的愛),他們最終會在情人(或妻子)的離開中成為廢人。毫無例外,他們最終都以死亡告終,我們可以很明晰地覺察到曹禺和郁達夫對于“頹余者”所給予的相似的冷靜的同情和深刻的批判。在《新青年》(1915)發表的《敬告青年》以來,有志有為的青年逐漸成為時代主旋律之下的主角,曾文清、焦大星、“我”這樣的“頹余者”終將走向墳墓。
三、唯美主義傾向與潛在的現實主義精神
很顯然,無論從意象的選擇、色彩的運用,還是“頹余者”的形象塑造,郁達夫都受到了西方唯美主義思想的影響。唯美主義起源于19世紀初的法國,消沉的“世紀病”、憤世嫉俗的越軌、無法無天的反叛成為當時的理想主義者對抗丑陋現實的一種方式。戈蒂葉認為藝術獨立于政治、道德、社會之外而“自治”,藝術美在于形式,因此他“力圖將語言產生光和色彩”,將人的感官印象用準確的赤裸裸的語言表現出來。
《銀灰色的死》中的“我”的悲劇代表了一個時代終結的懦弱者的悲劇,他們不關注國家社會,將享樂當成生活的唯一目的,無法攻破自我欲望的牢籠。不過,這個“頹余者”與法國唯美主義時期主動性的反抗和墮落不一樣,這是一種被動的沒有靈性啟蒙的不自知的“頹余者”。這“頹余者”的背后浸透著郁達夫理性的批判、冷靜的同情以及與對舊時代的反思。其中銀灰色的月光、銀灰色的死亡、色彩的運用等,無論是從理性感知力還是感性感受力上,都沾染了頹敗的唯美主義色彩。這些都是理解郁達夫早期個人風格所不能忽略的一環。
當然,在“五四”時期,文學研究會正在大力倡導“為人生”的文學觀念,提倡現實主義精神的時候,作為“為藝術”而興起的創造社卻提倡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代表人物就有郁達夫,他的作品純屬于個人精神氣質的自剖小說,里面所有的浪漫主義、感傷主義、唯美主義,看起來似乎是非現實主義的。不過,這樣不深入的評價似乎不太合理。尼采曾經說:
“為藝術而藝術”——這是同樣危險的一個原則:由此人們把一種虛假的對立引進了事物——它對現實的誹謗達到了頂點(“理想化”到了令人厭惡的地步)。如果某人將理想與現實割裂開來,他就會貶低現實,使現實貧乏化并詆毀現實。“為美而美”“為真而真”“為善而善”——這是敵視現實的三種形式。
尼采認為“為藝術而藝術”的這個命題本身就存在著危險性,為此提出了質疑:藝術的存在就是一種社會的行為,是不可能脫離生活的,所以“將藝術和現實生活割裂開來,進而以藝術的名義攻擊現實便在根本上誤解了生命,也誤解了生活與藝術”。因此,我們不妨不要迅速地將“為人生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的觀念對立起來;我們可以合理地理解,與直接反映社會現實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家作品相比,“表現自我”的小說更加隱晦、婉轉地參與了現實主義。
《銀灰色的死》就是通過一個小人物的悲劇來介入現實,用個人的悲劇展現整個時代同一類“頹敗者”的悲劇,進而隱晦地展現背后那個滋養墮落者的社會,進行委婉的批判《胃病》故事里面的“我”病在客中,在世情浮薄的現實環境中伊哭紅了臉與我分手,“我雖然愛你,你卻是一個將亡的國民”,靖國神社的華表與落敗國家的主題兩次出現在小說里面,“我”生活在國家弱小和自我的卑微的陰影里,愛情、理想均不得志。
在《沉淪》中國家主題更是反復出現,人物命運的悲劇同國家命運的悲劇更緊密地結合起來,潛在的現實主義精神展現得更為深刻。可以說,郁達夫對現實生活的觀照都通過小說主人公的命運悲劇來展現。他的作品雖然有著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的精神氣質,但是其現實主義參與精神和批判精神委婉地通過個體生命的悲劇展現出來。
四、結語
總的來說,作為郁達夫處女作的《銀灰色的死》這篇作品從意象的使用、色彩的寓意、“頹余者”形象的塑造等都給我們展現出一種濃厚的唯美主義的風格傾向。但是,我們也不可忽視該小說所隱晦介入現實的現實主義精神,也不可忽視其對早期郁達夫作品風格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