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雯靜
摘要:“瘋癲”是魯迅小說中常見的意象,也是現代文學史上他首先開創的領域。瘋癲并不是一種生理學現象,而是一種隱喻、一種文化現象、一種話語建構。本文通過分析魯迅小說中“瘋子”如何被指認和懲罰、不同“瘋癲”類型的隱喻意義,來探究魯迅如何通過“瘋癲”表達出在啟蒙理性下的批判與吶喊。
關鍵詞:魯迅 小說 “瘋癲” 啟蒙理性
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狂人”的一聲吶喊開啟了反抗封建的五四新紀元,也開啟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瘋癲”書寫的新紀元。癲狂既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疾病,也是一種文化現象、一種話語建構。福柯曾說過:“雖然“瘋癲”是無理性,但是對“瘋癲”的理性把握永遠是可能的和必要的。”“瘋癲”是一種文明的產物,既處在與理性對立的邊緣位置,又與文化、信仰、禁忌、倫理道德和政治權力構成的理性之網有密切的關系。
從《狂人日記》開始,魯迅的小說中充斥著各種“瘋癲”因素,也有一個“瘋人家族”:“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革命者夏瑜、陳士成、祥林嫂等。不同的“瘋癲”類型,在作家不同的心理傾向和啟蒙指向上,也被也賦予了不同的隱喻意義和功能。本文將從“瘋癲”如何被指認、診斷,不同“瘋癲”類型的隱喻意義來探究魯迅通過“瘋癲”在啟蒙理性下的批判與吶喊。
一、對瘋子的指認和診斷
“瘋癲”不僅是一種病理現象,更是一種文化的產物。“瘋癲”有時并不是病理上的“瘋癲”,而是外在權力或文化結構對所謂“瘋子”的一種指認和診斷。在小說中,對于“瘋子”的病從何而來,魯迅并不是單純地從病歷或者身體的醫學診斷給出,而是錯綜在故事的敘述、“患病”的過程以及他人對“瘋子”的指認和對“瘋癲”者的態度之中。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周圍的人對他隱隱的“吃人”的目光,“狂人”開始驚懼于他人的“吃人”和自己的“被吃”,大笑起來,十分快活。待他說破他大哥們的隱情時,他們終于顯出兇相。這時,指認開始了,“瘋子有什么好看”,“他們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用“瘋子”的命名壓給一個人,“狂人”譫妄的言行已具有了一種潛在的危險性,戳破他們的謊言,直指這世界的真相。“狂人”必須被周圍的人指認成“瘋癲”,這才有利于他們“吃人”計謀的實施。
《長明燈》中的“瘋子”執意要吹熄吉光屯城隍廟里據說是從梁武帝時就燃起的一直未熄滅過的“長明燈”,對他的指認從一開始就被敘述、被公認,從一開始他就被進行了身份的界定——“瘋子”,“這是我們屯上一個大害,我們倒應該想個法子來出調他”,方頭、闊亭、莊七光、灰五嬸、四爺等或是想扣上“忤逆”的罪名,或是想盡法子欺騙他。他們甚至通過查家譜的方式來尋求他發瘋的理由。在占統治地位的話語下,身體的認定自覺地將自我與他者區分,他在被判定為“瘋子”之后,肉體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他被關押、禁閉。
《藥》中的夏瑜以“革命者”“反抗者”的身份被關進牢里,而對他“瘋癲”的指認是由茶館里的看客們完成的。年輕的“二十多歲”“駝背五少爺”、年長的“花白胡子”,都對康大叔所侃談的夏瑜在獄中的正義之舉顯露出鄙夷和憤恨,對夏瑜被獄卒打嘴巴而喝彩,庸眾與革命者的疏離完成了對夏瑜“瘋癲”的指認。
福柯在談到大禁閉時曾說:“人們出于瘋癲,用一種至高無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動把自己的鄰人禁閉起來,用一種非瘋癲的冷酷語言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認。”在“狂人”揭示了“吃人”的真相以后,“瘋子”想要吹熄“長明燈”之后,夏瑜告官反抗之后,他們被指認、診斷、命名“瘋子”,并且被“禁閉”、被“懲罰”。“狂人”被關進黑屋中,“瘋子”被關進廟里,夏瑜被關進牢里而被處死。禁閉的目的在于壓制“瘋癲”,清除一種與現存社會秩序對抗的“異己”。現存秩序利用暴力、懲罰等手段來制服“瘋癲”。這里的道德戒律與理性是在現存的穩固的傳統文化秩序之下,而“瘋癲”就是在與現存文化秩序,社會規范的爭斗、斷裂、制服的過程中而被“命名”的。
二、不同“瘋子”的隱喻和文化意義
劉傳霞按照人物形象的文化敘事功能,將現代文學中的瘋男人分為四類:一是思想先驅者、文化啟蒙者;二是時代病患者;三是親近自然、超越塵世,具有一定神秘色彩的溫情爛漫的“超人”;四是歷史與現實罪惡的控訴者。而在魯迅的小說中,“瘋子”譜系中各類的“瘋人”“瘋癲”指向呈現在傳統文化結構和社會與個體的關系之中,又有其“癲狂”話語的不同結構和指向層面。通過對魯迅小說中“瘋子”的劃分與梳理,“瘋癲”形象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種類型:
(一)思想者與先覺者
《狂人日記)沖的“狂人”和《長明燈)沖的“瘋子”都屬于蒙昧時代的思想者與先覺者,他們是“鐵屋子”中少有的清醒的人。“癲狂”者常常以先驅者或叛逆者的身份出現,西方未來主義者宣布:“瘋人,這個名詞是被用來壓制一切創新者的,現在應當把它看作榮譽的稱號。”
“狂人”是一個迫害恐懼癥患者,他敏感多疑,頗具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提及的古典時代瘋癲諸相的“疑病癥”的特點。他置身于“吃人”的夢魘,以他人的“吃人”和自己的“被吃”的眼光審視一切,人吃他,他吃人,最后得出結論,整部歷史都是“吃人”的歷史。他認識到個體“吃人”與“被吃”并存的命運,一語道中了以封建專制和儒家倫理道德為核心的封建文化的本質,映射著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與反思。他是一位封建專制文化的叛逆者和精神界的戰士,是保持著清醒并作戰的“獨異個人”。
《長明燈》中的“瘋子”更接近于一種偏執狂,他執意要熄滅封建統治者借以愚弄和欺騙百姓的“長明燈”。當他被周圍人禁閉、壓制,發現自己無法去熄燈時,仍然高喊“我放火”,企圖用毀滅的方式熄掉穩固秩序的象征物。即使被告知“就算熄滅了燈也不能怎么樣”,他仍舊沒有就此作罷,而是“姑且這么辦”地戰斗下去。相比“狂人”來說,“瘋子”將內省式的意識啟蒙轉為更激烈的行動,戰斗下去。與此同時,“狂人”和“瘋子”都受到了來自家族的壓迫,“狂人”被哥哥說成“瘋子”并企圖“吃掉他”;“瘋子”被閑客要求被“家族”忤逆而處,就如同福柯所說的瘋癲在“家庭”中被雙重異化(疏離)。
(二)革命者
魯迅對《藥》中的夏瑜雖然著墨不多,完全從側面描寫來展示這一革命者的形象。從革命者被害的余波寫起,夏瑜的形象是在茶客的閑談中豐富的,“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問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作為企圖拯救下層民眾的革命者,夏瑜在入獄之后還企圖說服統治階級的打手——獄卒們認識到“天下為公”的理念,卻挨了無知獄卒們的打,也最終意識到革命的失敗和民眾的可憐。革命者被庸眾認為是“瘋子”,被自己的母親認為“被冤枉”,都是民眾對革命的無知,與革命者的隔膜;夏瑜的鮮血竟然成了“藥”,華老栓夫婦企望以這鮮血蘸沾的人血饅頭能救活癆病兒子華小栓,民眾的愚昧麻木竟到了如此驚人的程度。
(三)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魯迅小說中寫過兩種封建制度的受害人:一個是為封建科舉所迫害的異化的讀書人——陳士成,一個是被封建禮教壓迫致死的祥林嫂。
《白光》中的陳士成參加科舉考試屢試不中,從而精神恍惚,追隨眼前出現的“白光”企圖發財,最后命喪水塘。封建社會追求功名,書中“黃金屋”和“顏如玉”成為他最大的誘惑,他的癲狂無疑是封建體制異化的結果。當他一次次科舉失敗,無法通過傳統科舉的體制平步青云時,“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里”,其扭曲的精神也就指向了現實人生的功利性——發財,而在幻象與“癲狂”之中,投水而死。陳士成是封建科舉制度的受害者,他的“瘋癲”是封建科舉制度壓抑和規訓下無數犧牲者代表的必然生成。
而《祝福》中的祥林嫂的死亡不僅來自于封建禮教的殘害,也源于各種權力的多重壓迫和周圍無形之陣的“集體謀殺”。她是頑強勞動婦女的代表,生活的沉重打擊,夫死子亡沒有使她屈服;而真正摧毀她意志的是神權的參與和禮教的謀殺,她被“世家存在魂靈嗎”折磨,希望洗掉自己的“罪”,在神權、族權、夫權的多重壓迫下,在周圍人的迷信騷擾中,她絕望了。她一半是同謀,為了重新祝福祭祀而竭盡全力;她一半是受害者,被封建禮教無情殘殺,魯迅在對祥林嫂的書寫中完成了權力話語共謀關系的深化。
三、啟蒙理性下的批判與吶喊
在對不同“瘋子”形象的刻畫中,“瘋癲”話語也得到了不同形式的闡釋,其背后文化隱喻意義也有不同的指向,啟蒙的理性化以及其鮮明的指向性在“瘋癲”話語中得到更進一步闡釋和呈現。
(一)引起療救的注意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說到創作小說的緣由:“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他也曾在其中解釋《狂人日記》的緣起時提到著名的“鐵屋子”,面對“昏睡”的人們和“無可挽救的臨終的痛苦”,他感受到了“寂寞的悲哀”,但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他想要以其寫作揭示國民性的普遍弱點,喚醒“鐵屋子”中沉睡麻木的人們。
祥林嫂和陳士誠的“癲狂”癥狀集中體現了國民性乃至人性的集體性癥候。他們既是傳統禮教文化的受害者,某種程度上又是這種扼殺人性的道德規范執行者的幫兇。這一群體的“瘋癲”隱喻帶有了對民族性格和國家瘤疾的強烈反思意味。“狂人”所提出的“救救孩子”是對民族精神救治的直接的啟蒙宣告。蘇珊·桑塔格曾說:“疾病常常被用作隱喻,來使對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瘋癲”是在非正常的社會文化環境中產生的,魯迅小說中的“瘋癲”人物,如祥林嫂和陳士成,他們的“瘋癲”隱喻著非正常文明對人的戕害,有著現實的病根,需要引起療救的注意。
(二)現代性的追求與啟蒙的反思
瘋癲者通常偏離社會的道德規范而被排斥,被視為異端,他們與傳統文化和社會秩序存在對抗、反叛,他們向“正常人”所維護的“無物之陣”發起進攻,他們是“文化反叛者”和“思想的先覺者”。“瘋癲”這一精神現象本身就是一種與傳統和現實堅決的反抗乃至斷裂,是非理性對現實理性的叛逆和出逃。魯迅認為,立國必先立人,“人立則凡事舉”,也正是在五四時期,才有了知識分子對于人和個體本身的關注,追求個體精神、個體價值和個體自由。啟蒙需要“立人”,“瘋癲”歷程由啟蒙始,指向對傳統文化的反思、批判,并在一定程度上構想了他們所謂的新文學和新文化的集體認同——“人的文學”。《長明燈》中的“瘋子”企圖毀掉穩固的封建文化的象征物——長明燈,審視文化體制的弊端,這種強烈反叛的背后是對現代性的追求;“狂人”呼喚“救救孩子”,不僅是對于“立人”的追求,也是對啟蒙和現代的一種熱望。啟蒙的主題已由單純的社會政治價值層面延伸了人的主體的建構。
《藥》中的夏瑜被砍頭,革命者的鮮血成為治療華小栓肺癆的藥。他的反抗行為被認為是“瘋癲”,對現存秩序的人來說是一種譫妄的言行,被愚昧者加以蔑視、嘲笑。啟蒙者的“啟蒙”消解在革命者與庸眾的疏離之中,這“瘋癲”背后寄寓著魯迅對啟蒙的反思和深切的文化憂慮。集體對啟蒙者的禁閉、懲罰,恰恰預示著啟蒙者的孤軍奮戰和悲劇性命運。
(三)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拷問
“瘋癲”作為一種精神現象,也揭示了更為普遍的人類的生存困境。“瘋癲”是對普遍社會認同的一種反叛,對公共理性的抗拒,這種理性與非理性的沖突從內在向度揭示了一種更為普遍的生存困境。20世紀美國小說將“瘋癲”隱喻成“荒原”,這恰恰反映了人類存在的本質困境。對于個體生存來說,“瘋癲”又像一張面具,“當我們戴上面具,掩飾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卻發現了自我”。這個真實的自我是個體存在不可逃避的焦慮、孤獨、迷茫、失落等精神困境,是自我存在的本質層面。“狂人”“瘋子”出于孤獨個體死亡和對絕望的反抗,“瘋癲”指向人的生存困境和永恒追求、個體的苦悶、人格分裂的一面,這是一種個人與其生存的外部世界的永恒的分裂與對抗。
魯迅《狂人日記》所開創的“瘋癲敘事”譜系,是魯迅對于社會現實和人類本質深刻的思考。“瘋子”的被指認、被懲罰的一系列“被邊緣化”的放逐,都是現存文化秩序的權力壓迫。魯迅小說中不同類型的瘋子也指向了不同的隱喻意義。“瘋癲”所蘊含的精神內質就不只是一種反抗壓抑人的正常生存發展的一切力量的隱喻形式而存在,它也是作家和現代知識分子本身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態的隱喻。事實上,當將一切“瘋癲”“他者化”,“瘋癲”卻恰恰存在于身邊、周圍、存在的一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