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欣
摘要: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蛙》是與《生死疲勞》交替完成寫作的,通過兩個文本的對讀可以發現兩部作品的聯系與區別,深入探究作品《蛙》中“蛙”這一動物意象的使用。
關鍵詞:《生死疲勞》 《蛙》 動物意象
有人說《蛙》是莫言作品中“口味較輕”的一部,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貶斥《蛙》的語言過于“不節制”,如果那些人看看莫言之前的作品,可能會改變這種觀點。比如《檀香刑》里面對種種酷刑極度直接的描述,描寫的冷靜與殘酷不是“血淋淋”一詞可以形容的,那是一種幾乎非人類的對人類肉體的扭曲解離《生死疲勞》電是如此。寫到《蛙》時,莫言收起了他一貫的濃墨重彩的敘事,反而采取了一種克制、簡潔的筆調,展示近六十年波瀾壯闊的中國計劃生育史,展現了人性的陰暗面,知識分子的人文主義關懷和對自身靈魂的深刻反思。筆者認為這樣一個風格的變化其實體現了莫言從虛幻到現實的過渡——從對荒誕景象的狂熱描述到對現實問題的深入思考,揭示社會問題的根本癥結,深刻反省個人靈魂。
一、談《蛙》與《生死疲勞》
莫言在《蛙》的《代后記》里面講到他先開始創作《蛙》,不得已停筆后創作了《生死疲勞》,之后又重拾《蛙》的創作,所以《生死疲勞》和《蛙》必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龍應臺說,她最喜歡的莫言的作品就是《生死疲勞》,這本書夸張的手法、極致的語言,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到那些貪婪的、瘋狂的、驚愕的、痛苦的、猙獰的表情,我聽到了那些嘈雜的、凄厲的、狂喜的聲音,他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氣味”《生死疲勞》的敘事主人公是西門屯的地主西門鬧,但是他一出場就在土地改革運動中被槍斃了,后來他經過幾次轉世,六道輪回,先后成為驢、牛、豬、狗、猴、最后又成為人——大頭嬰兒,他始終從各種畜生的眼光看待世界。在西門鬧的每一段畜生體驗中,還隱藏著人的情感,看似寫畜生,實則寫人性。這些轉世的畜生,又和當地的村民產生了割不斷的血緣關系。從而書寫了近五十年來農民與土地關系的變遷史《蛙》是從一個筆名“蝌蚪”的視角出發,寫了“我”的姑姑——一位鄉村醫生的坎坷一生,從而折射出計劃生育六十年來的歷史圖景。
《生死疲勞》和《蛙》,同樣是宏大的長篇敘事,同樣是講述宏大的時代主題,同樣是塑造了許多典型人物,不同之處在于:《生死疲勞》的寫法更加虛幻,寫了六道輪回,全書充滿了隱喻和反諷,但是也因此與現實相背離,讀者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故事是虛構的。有評論指出,莫言在《生死疲勞》中“避重就輕,沒有對血淋淋的歷史進行血淋淋的揭示,沒有撕開歷史的心臟,而是在外表,與歷史逗樂取笑”《蛙》則不同,作者用克制、理性得多的筆調,撕開人性的傷口,撕開歷史的創傷,也毫不懼怕地表達了自己對歷史、對政策的認識,這是《蛙》比《生死疲勞》更高明的地方。如果說《生死疲勞》黽莫言對歷史的逗樂取笑,那《蛙》則是他在尋求一種與世界的和解。
體裁上,《生死疲勞》采取了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寫法,讀來妙趣橫生、酣暢淋漓,每一道輪回是一個小結,將全書有序劃分,使得所書寫的內容豐富而結構嚴謹,讀者閱讀時既痛快又不混亂《蛙》則是一次更大膽的嘗試,分為五部,前四部是書信體小說敘事,第五步是一部九幕話劇,另外,五封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仁的書信穿插在每一部的開頭處,使得整個故事亦假亦真,像是虛構,又像是事實的敘述,營造出一種強烈的真實感。各種體裁之間的“混搭”也產生了新穎而神奇的效果。
動物意象的選取上,《生死疲勞》像是把我們帶進了真正的鄉土世界,凡是傳統農村有的,作者都予以書寫,對成為驢、牛、豬、狗、猴的描寫尤為細致入微,在雜亂與豐富中呈現荒誕嬉笑《蛙》沒有濫用動物意象,只聚焦于一個“蛙”的形象,對其深入刻畫,解釋了“蛙”的多重內涵。
因此,筆者認為《蛙》是站在《生死疲勞》的基礎上以更高的視覺角度書寫的,《蛙》的成功,也是《生死疲勞》成功的明證。
二、動物意象的使用
莫言對動物形象的使用非常有特點,在前文中已有敘述《蛙》一書中,蛙的形象并沒有被濫用,相反,每次出現都有深厚的意義。筆者將以杭州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版本為例,進行具體闡釋:
她像扔掉一條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的將那張傳單扔掉了。
黃秋雅往前一掙,哧啦一聲,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樣的脊背。
此處,姑姑扔掉了“我”遞給她的印有王小倜的傳單,青蛙形容這張“燙手的山芋”般的傳單,也形容姑姑和王小倜的愛情記憶就像青蛙一樣,讓姑姑想要扔掉,不敢觸碰。一切掌握了這件事的人都像青蛙一般,可惡又可怕。
(秦河):好哥哥們,你們打死我,我要感謝你們。但是請你們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吃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癡……
秦河挺身而出,保護青蛙,暗示了他對姑姑的感情,他奮不顧身地保護青蛙,保護姑姑的痛心過往。這一段話也展現出青蛙的雙重性——青蛙是人類的朋友,但是如果人類要殺掉青蛙,青蛙也會產生毒性。這也闡釋出某種哲學意味,與計劃生育相關。
一個小男孩將“一只黑瘦的青蛙”包在紙里遞給姑姑,“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身怪叫,沉重身體,晃了幾晃,便往后倒”。
小男孩在大人的教唆下搞惡作劇,青蛙已經成了幾代人對姑姑仇恨的象征。這里“一身怪叫”的“身”用詞實在精妙,體現出了姑姑從頭到腳的戰栗與恐懼,也為姑姑的自省、懺悔埋下伏筆。
姑姑醉酒的夜晚在池塘邊被一群青蛙追趕、咬啄、抓撓,在絕境中被郝大手營救,于是嫁給郝大手。這一段描寫是《蛙》中最經典最重要的片段之一。“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出生嬰兒在哭……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它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它們那冰冷粘膩的肚皮與自己肌膚接觸時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惡心。”
這里,蛙變成了姑姑在計劃生育中扼殺的嬰兒們,深深叩問著姑姑的內心,引起了她的懺悔。姑姑不怕自己做錯了事收到所謂報應,她真正怕的是自己的內心,一觸及那些往事,她就覺得無比痛苦。不愿面對,這也反映出姑姑的反思是不徹底的。
小獅子講述人和蛙的相似性,指出人和蛙是同一祖先,“蛙”“娃”“媧”的同音可以證明這一點。“蛙類并沒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說:“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狀相當,人的卵子與蛙的卵子也沒有什么區別;還有,你看沒看過三個月內的嬰兒標本?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與變態期的蛙類幾乎是一模一樣啊。”
這一段描述含義很深,“蛙”是惡心的動物,也代表著罪惡和恐懼;“娃”是生命;“媧”是神明。小獅子說這段話是希望“我”明白她為什么要去青蛙公司上班,看似養青蛙,實則是養“娃”,也希望“我”能正視蛙,正視自己內心對孩子的喜愛和渴望,正視自己的罪惡。
“蛙”“娃”“媧”也是對姑姑形象的經典寫照,“她的傳奇人生演繹著一部歷時六十年的中國民間生育史。根據其歷時性的經歷和反差型的人格,我們可以從蛙、娃、媧三個階段分析她身上人性、魔性和神性的特點,并由此引發我們對于她身上承載著的歷史與現實的諸多思考”。這一點前人多有論述,便不再詳談。
話劇第三幕,警官問陳眉,誰搶了她的孩子,她不敢直說,卻說“他們是牛蛙,像鍋蓋那么大的牛蛙,叫起來哞哞的,兇惡的牛蛙,吃小孩的牛蛙……”
這里,牛蛙用來借指搶走她孩子的一群人,也就是文中的“我”、小獅子、姑姑等人,牛蛙的借代寫盡了這一群人的丑惡嘴臉,表明這一群人的懺悔是不徹底的,同時使“蛙”的形象妖魔化。
三、蛙意象的內涵挖掘
蛙是多子之物,是先民原始生殖崇拜的象征。莫言用“蛙”的動物意象體現了人們對生育的原始熱情與計劃生育政策之間的矛盾。此外,當我們面對一只青蛙,到底是覺得惡心,還是恐懼?這種感覺其實是恐懼和逃避。我們總是不敢面對自己做過的丑惡之事,不敢懺悔自己的罪過。一提起不光彩的過去,就像看到了一只黑瘦的牛蛙,唯恐避之不及。
與其說莫言從蛙切入,反思整個計劃生育政策,倒不如說他是從計劃生育切入,反思現實。在書中,“我”的筆名叫“蝌蚪”,就是直面一只青蛙,直面自己內心不愿觸碰的恐懼和罪惡。當然,“蝌蚪”的懺悔是不徹底的,但可貴之處就在于莫言敢于承認這一點,敢于剖析人性格中的罪惡與偽善,他再一次讓我們看見了知識分子的良心,同時他也在呼喚整個社會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