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家李玉的編劇之才

劉鈺嫻

摘要：李玉的傳奇作品《一捧雪》廣為人知。通過對作品所述故事與相關事件資料的查找、對比、分析，可以看出作品《一捧雪》主要的故事情節基本脫出于程可中的《湯表背》，認為《湯表背》即傳奇劇《一捧雪》之本事。進一步考察傳奇劇《一捧雪》對本事情節的增減刪改，以此來看李玉對戲劇題材高超的編改才能和對蘇州劇派發展做出的推動性貢獻。

關鍵詞：李玉 《—捧雪》 本事 《湯表背》

李玉，明末清初吳縣人，字玄玉，人稱“笠庵主人”。他是蘇州劇派的代表人物，也是明清之際最負盛名的劇作家，他的劇作長期以來廣為流傳，被選人各種戲曲選本，被改編為京劇和各種地方戲，盛行于大小舞臺。李玉早期的四部傳奇作品《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而這當中的《一捧雪》，以其合理的音樂結構與故事結構配比，主次分明的角色設置，精到的戲劇情節安排和生動的人物塑造，成為他劇作中流傳最廣的作品，也是能代表蘇州劇派水平的一部重要作品《一捧雪》的故事主要圍繞著稀世珍寶“一捧雪”展開，講述了嚴世蕃、湯勤等惡吏小人奪寶害人，而莫懷古、莫昊、戚繼光等正義之士拼死與之斗爭的一段傳奇。

程可中，字仲權，休寧（今安徽休寧）人，明萬歷人，著有《程仲權文集》《程仲權詩集》。其所寫傳記《湯表背》收于《程仲權文集》卷三，故事講的是：湯裱褙以玉杯構陷王廷尉，離間嚴世蕃和王廷尉，被王廷尉識破并實施反離間，而終使小人湯裱褙得到其該有下場。

李玉的《一捧雪》廣為人知，而《湯表背》卻少有人注意。這兩個作品雖然體裁不同，但內容上有較高相似度。下文將對《一捧雪》及其故事本事進行比較考察，由此來看李玉對戲劇題材高超的編改才能。

關于李玉《一捧雪》的本事，歷來為研究者們所重視。研究其本事，對于進一步了解作者的選材、加工與創作過程，評價其創作思想與藝術都有積極意義。因嚴世蕃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故而對其本事的考察首先從相關人物人手，對載有相關人物事跡的文字進行翻檢與查閱，并從中挑出有相似性的事件進行比較。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載有一事，與嚴世蕃之父嚴嵩有關。講嚴嵩貪好搜取珍玩，得知王文恪家藏有《清明上河圖》手卷，難以直接索要，遂托門客湯臣前往游說。湯臣未要得畫卷，就令一善畫者摹圖一張，權充真跡獻于嚴氏。后在嚴嵩置酒宴賓時被人指發是贗本，嚴大怒，以為王有意欺騙，禍由此生。故事中有嚴、王兩家，湯氏作梗，還有中心線索珍寶一件，且沈德符距王世貞的時代不遠，其家與王家又為世交，故而以往研究多認為此“偽畫致禍”說可信度頗大。有學者梳理《清明上河圖》的流傳沿革后認為，沈德符所記此段內容有失真之處，不過基本事件屬實，可見徐學謨、詹景鳳以及王世貞等有關于《清明上河圖》的記載確有王氏因《清明上河圖》贗圖而開罪于嚴氏父子，但要說嚴因畫殺人，則所殺非王氏而是另有其人陸氏，這與沈所記相異。此本事之說與李玉《一捧雪》“以寶殺人”的情節相吻合，但因類似“偽畫致禍”的記載頗多，而沈此段所記又較簡略，故尚不能判斷為戲劇《一捧雪》本事。

明人李紹文《云間雜識》中載有一事，此事在清同治年間所重校的一部地方志中直接被記為“此即《一捧雪》傳奇所托也，俗傳莫太常、雪娘等事，可據此正之”。現在來看《云間雜識》所載玉杯一事：宋徽宗有玉杯三進，為稀世珍寶，一公從門生所奉得之。后家道中落，又經歷了典杯和贖杯。三杯后藏于夫人陸氏處，因玉杯名貴，遭人攫奪且禍殃其子。三杯與家人最后聚齊之時，夫人以杯禍子孫，摔杯階下。

另有明人《擲杯記》也講了類似故事，大公歿后杯存于夫人陸氏處，佞人為杯構陷其子，夫人以杯換子。孫詠白成人后具疏替其父鳴冤，遇事入獄，又因杯脫罪。之后詠白使計奪回玉杯，于父遺像前摔杯階下。

這兩個故事不完全相同，但分別有內容與《一捧雪）湘吻合，即教子升天杯、因杯致禍、子申父冤，且有言“即以三杯款飲，明示此寶非貴顯莫得懷之”之意正與戲劇中主人公莫懷古之名相照，可見李玉創作時對此故事多有借鑒。但其對《一捧雪》編寫的貢獻更側重于復線，即莫昊中進士后劾嚴氏并替父鳴冤的部分，故全充本事，仍可商榷。

程可中《湯表背》一文被發現后，對《一捧雪》本事原型的探究趨于明朗，從其內容情節到人物，二者都有著較強相關性，現錄《湯》文于下：

分宜當國。其家督少司空操予奪之柄，又精賞鑒，故天下之珍瑤寶玩、晉唐墨跡，畫片畢集，惟以裝潢收藏無其人為憾。時姑蘇王廷尉某，故太傅文貞公孫也。以蔭累為同卿，出入分宜門，與司空有兄弟稱云，屬同卿購其人。同卿遂以所知湯表背薦，極贊其能。司空為致二百金為秣馬費。至則相得歡甚。嘗令居旁侍食，見寵用。往來二家門下，足恭問對恒稱主。二家亦以其能而不伐也親信之。同卿私喜，以能置心腹權要左右。而湯小人也，瞰知同卿家傳文貞紫金盤重逾鎰，中盛漢玉杯，希世珍也。密以告司空，司空屬湯求旃。同卿心念此吾先世重寶，愛逾于命，乃謬對日：“功名富貴，相公之恩，司空之慫恿也，誠何敢汯。司空幸與我大中丞理漕務，我即舉以為壽。”功令，無以蔭得開府者，同卿特藉是為解耳。司空日：“同卿姑舍是，吾請吾父晉君奉常大廷尉少司空出理河政。是事權等中丞而秩階有加。”同卿許諾。適求得璞中玉如羔肪。百金購滇良工，日夜琢成杯，與家所藏者無毫發異，并其盤以獻。司空喜甚，一歲三摧至奉常。

一日湯來謁。同卿與之粲。矢口曰：“湯君故人，吾有人乎司空之側。杯，吾太傅舊物，即償十五城弗易，誠何有于空銜？”湯驚曰：“安得有是言，在司空所者非邪？”同卿語之故。且呼：“杯來，吾與湯君勞。”湯心久欲傾同卿而己獨當分宜盼睞。翼日告司空曰：“同卿蔑主，其博美官者贗也，昨暮飲，奴見之，其良十倍。”司空嗔忿奮袖起。湯曰：“同卿不攜家，篋笥具在臥內。主旦日往拜，將訐仆十人搜其室，真杯得矣。”司空然之。

晨往，同卿有老家干從隙中望遠，見司空意弗善，日：“必以杯來。急內杯懷中，跳短垣外避。司空入坐未競，起執同卿手日：“奉常官三品，乃不如一酒觥，寧忍以贗相詒？”同卿日：“向言相公恩出司空，析骸刳胃，不足稱報，其敢以要領嘗斧質？且杯絲縷如出鬼工，豈世間族工所能？下官無家，櫝篋具在，請檢之。”檢之，得他杯十二，皆下品也。同卿起謝日：“人嫉我蒙恩厚耳，幸司空無入小人之言。”而猶不虞湯之構也。司空愧歸，大責湯。湯無以自白。他日又過同卿日：“昨履虎尾，幾不免，而杯幸在。杯來，吾與湯君再（西+爵）。”湯退，家干日：“郎君慢藏，安知昨日之危，不自湯致？奴且慮明日及禍。”同卿頓足悟日：“是已，是已，將奈何？”日：“奴黎明懷杯潛歸，嗣圖解官歸耳。”詰旦，家干甫出城。而司空嗾緹騎百人來搜，又不得。司空慚失舊歡，又疑湯小人為構，狐疑于心，終不可解。

而同卿亦思有以報湯矣。微偵其所為，會會稽人持唐宋人畫三卷，湯以百十五緡市之，而因鬻司空八百緡。同卿密召鬻畫者日：“若取卷來，吾倍值酬若。即不肯，若佯以刃破額，彼必懼矣。”鬻者如指往，湯入告司空，司空亦不甘心棄八百緡也。同卿獲卷。乃大張具，請司空往其宅，曰：“湯奴背恩，構我二人。其始入也，自我之疏，偶獲三軸，聊以贖罪。”司空驚起日：“卷奚自？為值不貲，何以得此？”同卿日：“浙人宦家子，欲薄官京師，無階，將售此為羔雁。幾為無賴所奪，奮欲自剄，始出諸虎口。我以九十緡得之，不足當司空寓目也。”司空曰：“湯奴狡若是，當令獒吮其肝。是嘗入我度，誘乃公八百緡。猶以為不足而來告贖，不虞才九十緡也。”同卿曰：“湯憑恃威靈，向下官索三千緡，未予，銜我，遂以杯為釁端。賴司空仁察，幸完首領。湯橐中蓄已不貲，皆恃司空聲名恫偈橫索，恐不利于相公。”司空不懌，罷酒去，旦呼緹騎圍之。籍其橐銀八萬五千兩，他物稱是。拷掠湯無完膚，遠戍密云。時湯來京師未及期，今詬薦人者日：“無若吳門湯表背也。”

（《明文海》卷四百二十八）

由《湯表背》一文與《一捧雪》劇本對照來看，很容易就能理解其為本事原型《一捧雪》的前五出和中間十五出戲的主要情節基本覆蓋了《湯》文，包括湯的先后依附莫、嚴二主，以玉杯構陷莫，莫家對湯的設計反擊。只是《一捧雪》的結尾莫昊的發奮攻書、立志報仇的情節與前述“摔杯”一說相吻合，李玉對其內容或有借鑒。但基本事實是清晰的，即《一捧雪》所主要依據的素材原型就是《湯表背》中所述的“嚴世蕃謀奪王廷尉漢玉杯”一事。

《湯》文情節曲折生動，人物形象畢肖，讀來有如小說，作為傳記散文來說不無夸張成分，但知當時以小說筆法為文是時代的趨勢，且其所述人物如王太傅、王鏊以及時間年代都是可以得到其他歷史材料印證的《湯》文成文刊行時間不晚于明天啟年間，而《一捧雪》晚出，作于崇禎年間，故而李玉在創作前閱讀到，該文在時間上也是能說通的。

《一捧雪》作為為一部戲劇，其在內容上必然更加充實，人物刻畫上更加生動鮮活，情節設置上更曲折離奇、結構上也更完整。在人物的設計上，李玉大大擴充了《湯》文中的角色數量，并對各人物身世背景作了更細致的補充介紹。比如，窮途末路的湯裱褙匠有幸遇到恩人莫懷古并被尊為上賓的情節補充，還有對嚴世蕃貪好珍玩字畫的豪痞形態的詳細描畫，同時又增加了莫懷古好友戚繼光、夫人符氏及其侍女雪艷、仆人莫成及其子莫昊等人物，有助于展開故事敘述。同時在人物安排上，主次分明（如夫人等只做點綴處理），交錯出場，顯示出作者高超的整體把控力。

在結構上，劇作安排仍然依據戲劇一貫的組織方式，開場各角色一一亮相，使得觀眾對人物形象有一個整體把握，屬于類型化的人物塑造方式。中段十五出主要圍繞故事主體奪杯、護杯來展開，此部分情節精彩、正邪雙方人物進行了激烈斗爭，并設置有多個小高潮，情節推進一浪高過一浪，環環相接，扣人心弦，不過故事并未在此完結。李玉在發展和高潮處采用的是多線穿插交替進行，雪艷、莫成的死顯示主要故事告一段落，但支線又拓展出其余人物的后續情況，并于最后一總收束，沉冤得雪、奸佞被除，全局在一個大圓滿的結局中完整收場。整部劇結構安排精當又貫通，巧妙又整飭，比之《湯》文場面宏大、戲劇性強，其改編符合劇本的體裁特點與戲劇的演出需要。

《一捧雪》最令人叫絕的莫過于李玉的情節安排與設計，多條情節穿插并行，處處設置懸念，各線高潮爭相迭起，將《湯》文所述這樣一個傳奇故事擴展成一出大戲。李玉把湯勤這個線索人物運用到了極致，借助這一人物穿插起兩個家庭的故事。其在奪杯護杯的中心故事中扮演了重要的馬前卒角色，故而作者先設《豪宴》的“戲中戲”一出，嚴、莫、湯同看《中山狼》一劇，伏筆后面湯負心于莫。之后夸大渲染其窮困投主又忘恩負義這一過程，為作品再添戲劇性一筆。

從第六出至第二十出，《一捧雪》的主要情節基本覆蓋了《湯表背》全文，包括湯勤密告嚴世蕃玉杯、嚴在湯的慫恿下兩次搜查莫宅討杯、莫以假杯應命。但所不同的是，《湯》文中兩次搜宅未果后，嚴世蕃對湯已產生懷疑。王廷尉則借機乘勝追擊，設計買畫圈套令嚴徹底對湯匠失去信任。全文在奚落諷刺湯勤終遭果報的旁人閑言中收束。而在《一捧雪》中，李玉卻沒有草草讓故事收尾，反將其拉長，推動情節向著更高處發展。李玉加入莫成替主受死和莫的仆從友人公堂圓謊的新內容，不斷將正義陣營的人物置于千鈞一發的境地，時刻牽動著觀眾緊繃的神經。只有在前面給“好人”們制造越多越大的麻煩，到最后洗雪冤情的一刻才更令觀眾有滿足感。莫懷古和其夫人的戲份暫時結束，雪艷、戚繼光、莫成莫吳父子又紛紛走到臺前，玉杯事件以雪艷與莫成護主身死告一段落。正義陣營七零八落，而邪惡陣營暫時逍遙茍活，這是作家欲揚先抑的設置。

莫家主人蹤跡何方，代為藏匿玉杯的戚繼光后續如何，莫吳發奮攻書如何實施報仇，都是李玉在玉杯風波結束后留下的懸念《湯》文最后以嚴嵩懲處小人湯匠為結，明顯表露出對湯匠的貶抑態度，而對嚴卻不了了之《一捧雪》中，李玉將嚴、湯等人徹底推人惡人陣營，并安排兩個陣營進行正面或側面數次交鋒，使得整個故事的矛盾沖突更加激烈，更具有戲劇化色彩。結尾李玉以莫昊作為正義的代表，行使除惡昭雪的使命，宣告了正義一方的最終勝利，是真正的大圓滿結局《一捧雪》在主要情節線的發展中，不斷穿插小波折，增強戲劇的曲折性。如：雪艷洞房刺殺湯勤，湯死后其夫人趕到，非但不哭反笑殺得好，令人可笑可嘆;大團圓之前，莫昊睹物思父，與戚繼光突起爭執，情節陡然一轉，幸而莫懷古夫婦及時出場，最終得以圓滿。

對于李玉《一捧雪》和程可中《湯表背》的比較考察，使得我們對《一捧雪》這一經典戲劇作品的本事來源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也從李玉對本事的加工與再創作中看到其高超的編劇能力，和對舞臺演出效果的卓越追求《湯表背》一文情節曲折，有被誣有反轉，很適于戲劇演出，李玉選擇其來作為編劇素材，眼光不俗。同時《一捧雪》對于《湯表背》在情節沖突上的拓展創新與舞臺表演相結合，也可看出蘇州劇派努力克服明代傳奇劇的缺點，推動戲曲表演向更成熟的方向發展的努力。這是李玉對蘇州劇派及整個戲曲表演藝術的發展所做出的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