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阿格紐 蔣優 編譯

來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做女招待之前,我沒想到自己會被當作妓女或“花花公子俱樂部”里的兔女郎,沒想到人們打招呼的方式不是握手,而是摟著你的脖子一通狂親,更沒想到人們表答謝意的方式不是給小費,而是口頭表揚,甚至最終可能陷入一場烤餅爭奪戰。
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是英國最受歡迎的賽馬大會,每年6月舉行,為期一周。短短5天內,與會人數就能達到30萬。為了承辦如此大規模的盛會,愛斯科特總部辦事處以簽訂合同的聘用方式對外招募女招待。女招待的數量也很龐大,云集了倫敦周邊夜總會的“公主”、西倫敦的派對女郎以及粘著完美假睫毛的自由職業舞者。
一個曾經做過女招待的朋友向我介紹了一些合同上的細節,我便在本科畢業之前的幾周里報了名。當時的我正處于一種彷徨迷亂又憂心忡忡的狀態——3年的大學時光使我債臺高筑,面對數千英鎊的貸款和即將到來的碩士學習生涯,我非常需要錢。而去愛斯科特賽馬會做女招待是個掙錢的好機會,而且也只有一周,我便毅然前往。
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的著裝準則一向嚴格,對女招待來說更不例外——頭發必須是高高的發髻,齊齊整整,妝容也要濃重艷麗。當每個人妝扮完畢,所有人的臉看上去難分彼此時,我們會得到一條緊身小黑裙,裙長剛好在膝蓋之上。小黑裙的號碼齊全,只要在12碼以下,都可以找到一件合身的。下裝我們統一穿15D裸色超薄連褲襪和黑色包趾高跟鞋。高跟鞋至少要從上午穿到下午3點。有的女招待到了中午會換上平底鞋,但是總有雙眼睛會盯著你——你會收到郵件,提醒你平底鞋并非統一的著裝要求,必須穿高跟鞋,沒得商量。
無論是跑馬場上的餐廳還是私人包廂里的客人,都是女招待服務的對象。我們分工不同,有的在門口迎賓,有的為客人引位或端送飲料。然而,我們最重要的工作,同時也是一切問題的根源,則是我們要確保來賓得到了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特有的盛情款待。那意味著,我們永遠只能低聲說話,我們的笑容不能敷衍了事,而且無論多么無禮和粗暴的投訴或抱怨,我們都要認真對待,甚至要加倍殷勤,力求做到“以德報怨”,使這里的每一位來賓都享受到“皇室成員般的禮遇”——這些可是寫在入場券中的。
上班第一天,我被帶到了閣樓餐廳。從早到晚,那里將容納近千人用餐。這座建筑的雙層玻璃可以俯瞰草坪,草坪上鋪著地毯,有助于保持草地的清潔。一張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的門票為299英鎊,在妻子們到來的“女士節”,票價則為399英鎊。門票包含一頓午餐、下午茶和可以讓你盡情暢飲的酒會。
女招待的工作其實很簡單。我們無需回復和應答,只需要在客人大笑時跟著大笑,時刻保持甜美容顏即可。卑躬屈膝是我們的工作要求,我們要保持安靜。我們的工作手冊上就寫著:應對一切褒揚與抱怨;保持主動——絕不說NO;然而,如果你不確定我們是否能做到,請不要做出任何承諾。
我第一天的工作是在上午10點半給客人送意大利葡萄酒,直到他們7小時后離開,我要保證他們一直有酒喝。那天早上,當我走近一張坐著8個人的桌子時,其中一人朝著我走來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道:“嘿,誰叫了妓女?”當他們所有人望著我哈哈大笑時,我突然意識到我正穿著一條不屬于我自己的裙子,高跟鞋鞋底上的標簽還沒來得及撕。他們點了一些東西后,我便去了水吧。
一想到做女招待能掙到錢,我的暑假能有著落,我的臉上便會下意識地露出笑容。我主動詢問另一張桌子的客人有什么需要我去做。“寶貝,說那個還太早,不是嗎?”一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狂笑道。
那天早上的其余時間,我都在給5張桌子的客人端酒,每張桌子都有8到14個客人。他們點了拉格啤酒,科羅娜啤酒,白葡萄酒,雞尾酒,伏特加和杜松子酒。當我把最后一桌的酒送完時,第一桌的酒又喝光了。我就周而復始地繼續給他們端酒。到了下午兩點,客人們都出去觀看乘坐馬車到來的女王,我則很難想象,半天多的時間過去,洗手間的味道已經令人作嘔,而女王陛下的馬車離得那么近,她會作何感受?
而此時此刻,我的雙腳已經疼痛難忍。衛生間里始終至少有3個女孩在給磨破皮的腳踝貼創可貼,或者在給又紅又腫汗涔涔的雙腳涂藥膏。我的連褲襪在腳后跟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襪洞的四周已被血染紅。這個天氣貼膏藥太熱了,我所幸不再管它,補了補妝,從旋轉門走了出去。我蜷縮著腫脹的腳趾,避免它繼續摩擦影響我走路。
一天,一位男客人使著眼色對我說:“梅根,如果你把我們照顧好了,我們也會照顧你的。”他那桌客人是這幾天里我最不喜歡的一群人。每次我去給他們倒酒,他們都猛盯著我看,像要把我吃掉,而我一轉身,他們就開始竊竊私語怪笑不止。他們中的一個人總是直勾勾地瞪著我看,令我很不自在。我很討厭在他們那塊地方停留。我向我的主管經理提了這件事,他馬上提出可以幫我換一張桌子,但我沒有同意,因為那桌客人說了會給我小費,而我需要那些錢。
我的一個朋友在閣樓餐廳下方的餐廳做領位,我從窗戶往下看,正好能看到她。一天下午,一個男客人徑直走到樓下餐廳的前臺,半倚著身子,盯著她的眼睛,咕咕噥噥地說:“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些軟妹子?”我的朋友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出什么有力的話來回擊他。那個男人繼續道:“那邊那個可愛的小妞兒怎么樣?”她尷尬地笑了兩聲,跑去向她的上司求助。然而,舉報類似的“狀況”其實很難。我的經理告誡我不要去告這種狀,雖然并沒有明文規定不能這么做。
做女招待幾天下來,雖然我對馬賽愛好者的厭惡只增不減,但是每到休息時間,我都會樂此不疲地與其他女生吐糟起來,我們一邊分享各自的離奇見聞和八卦瑣事,一邊與后廚的洗碗男孩們一起大嚼特嚼著已經不那么新鮮的三明治。在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打工讓我長了很多見識。每一天,時時刻刻,權力的游戲比比皆是,這個社會從不缺乏權力濫用的烙印,仗勢欺人的把戲永不落幕。漫不經心的微小舉動常常傳遞著巨大的訊息,個中意味,你要懂得揣摩。每一次,當男客人走近我在我耳邊低語或有一些猥瑣的表達時,都像是在傳達:我們怎樣做都可以,你拿我們沒辦法。
在私人包廂里,女招待們不必為客人尋找伴游女郎,因為客人們會自己帶來。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上,有這樣一群商人男客,他們每次都會租下一個包廂。“女士節”時,他們會帶著妻子來,但是第二天跟他們一同來的則是找來的小姐。一個經理曾向我透露,“她們都是很高端的伴游女”。
有時候,女客們與我會有一些眼神交流,這種時刻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現實,仿佛出竅的靈魂又重新歸了位。她們會跟我聊起她們同我年齡相仿的兒子或女兒,會問起我的生活,我想要些什么,我有何愿望等等。
但聊天過后,很快我就要面對作為女招待我必將面對的現實。有一天下午,兩點左右,我發現一群男客正在自拍他們的私處。聽說這件事后,我的主管經理比我還震驚。他詢問我是否“還好”,然后準備跟他們“嚴肅地談一談”。另一個包廂中都是“花花公子俱樂部”的經紀人,其中一個經紀人告訴我,他正在尋覓新的兔女郎,邊說著邊把他的卡片夾在我的胸牌下。沒過多久,他又把我的胸牌摘了下來,把它夾在了他的翻領下面,我想拿回我的胸牌,但每次他都馬上跑開。這一切看似是在開玩笑,實則是一場游戲,權力的游戲,一場我永遠沒有資本去較量的游戲。

笑容甜美而內心隱忍在2018 年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上,本文作者(后排左二)與其他同事笑容滿面的擺拍照片。
短短一周卻是煎熬的一周。唯一的美好時光則是每天下午兩點脫下高跟鞋,以及每晚回家后看《愛情島》的時光。但我確實掙到了錢,有了這些錢我可以在暑假干一些我想做的事,且不用再去端盤子。每天我差不多能收到40英鎊的小費,另外40英鎊不會落入我的口袋,則要留給其他服務員。這些錢加上每日固定的115英鎊工資,可是我在服務行業中打工得到的最高收入了。
一天下班,我乘火車回倫敦,火車上一個貌似馬賽歸來的男人自鳴得意地吹噓著他那“奇異的艷遇”。剛下班的我,由于舌頭還處于“休眠”狀態,所以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地靜靜聽他噴著。“我不喜歡那對胸。”他說——“那”指的是“她”(女招待)。“都是隆的,但是足夠大,300英鎊呢。整整一周我都在想辦法搞一些偉哥,因為我得找點東西給我幫幫忙啊。”他就那樣不停地說,火車快到站了,還說個沒完。
皇家愛斯科特馬會的一個獨到之處就是它的烤餅大戰。閣樓餐廳的餐券包含了下午茶——每張桌子都有兩托盤三明治、蛋糕和烤餅。有一對夫婦一直吵嚷著要吃下午茶,他們去看賽馬的間隙,下午茶送到,卻被鄰桌的另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全吃光了。那對夫婦回來后,沒有看到期待已久的烤餅和黃瓜三明治,本應享受到的皇室成員般的禮遇番數落空。而后廚中也沒有多余的三明治了,因為每天的餐食份量是固定的,不少也不會多。結果,這對熱愛烤餅的夫婦沒有找那家人的麻煩,反而遷怒于我。最終,那個丈夫起身走向了另一張桌子,端回了一整盤的烤餅。而當那桌被洗劫一空的客人回來后,他們只能去其他人的桌子去找下午茶了。過不了多久,亂哄哄的客人們就開始去搶鄰桌的金槍魚三明治和維多利亞女王蛋糕了。
“烤餅門”事件結束后,我的大腦已經亮了紅燈,我開始開口說話:“需要我幫你把酒都倒上嗎,先生?”“要不要我再去拿一瓶水來,先生?”這種狀況時有發生。
到了下午4點半,水吧結束營業,我們便開啟了要小費的征途。那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叫我過去——他至少點了8次雙份的杰克丹尼威士忌。我走過去,他的雙臂垂在身體兩側,用力地摸了摸腹股溝褲子口袋的位置,然后身子前傾,輕輕地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屁股上。“你今天絕對是最棒的,梅根,”他邊說著,邊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沓汗濕的現金,“呃,你還是沒有成為今天最棒的……但那也不是你必須做到的,是吧?”接著他就和他的朋友大笑起來,我只得擠出一個笑容,然后轉身離去。雖然我有錢了,但我感覺自己是那樣渺小,得到了小費,是一種寬慰,但我卻覺得十分地尷尬。
傍晚7點下班后,賽馬場上的我們終于與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們成了“同路人”。而大多數時候,我會與朋友們坐在車里,一根接一根地靜靜地吸著煙——壓抑了一天的我們筋疲力盡。車外,我看到一個女人光著腳,朝我們的方向走來,一邊的胸脯裸露在外。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女客喝得酩酊大醉,竟然從金屬圍欄后摔了下來。來來往往的行人拍打著車前蓋,然后對著星巴克的外墻小便。
那天晚上洗澡時,我發現我的胸衣里面粘著一張20英鎊的鈔票,上面全是汗。那是之前我放在那里的一筆小費,是給女招待的封口費。
當我麻木地坐在家里,回顧這一周來發生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究竟干得算好還是不好。我完全尊重那些以此為生活來源的女招待。相比而言,我則更加幸運,可以把這些經歷講給別人聽。在“我也是”的時代,盛情款待你的客人并不為過。但過分的是,我們必須要穿著血淋淋的高跟鞋,如螻蟻一般,目的僅僅是讓客人們感覺自己是個人物。在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上,我被剝奪了交流與談話的權利,成了一只打氣筒,我的存在只是在助長他人的自尊和自信,使他們獲得優越感。

縱飲狂歡男客們在皇家愛斯科特賽馬會上飲酒作樂。
去年10月,也就是皇家賽馬會后幾個月,我決定再去愛斯科特做女招待。然而,學習壓力不大有時間打工且囊中羞澀的我,內心卻很掙扎。美國演藝界大佬韋恩斯坦恩的丑聞曝出后不久,眾多有過被性侵和性騷擾經歷的女性勇敢發聲,揭露了骯臟的權力游戲。而我擔心的是,我去做女招待,其實是變相地鼓勵他們的做法。但我還是接下了那份兼職——我的任務是照料賽場周邊不同餐廳中的客人。當我自我介紹時,熟悉的一幕出現了,一桌人中看起來像是大哥大的人物點了點我的胸牌,叫著我的名字,然后在我的手和臉頰上親了親。其他男人要么朝我哼著歌兒,要么走過來抱我,又或者把我拉過去跟我侃起了紅酒。而我則在那一切結束后,把我掙到的錢全部買了書或跟朋友大吃大喝掉。
最終,那些人依然成功地用錢使我成為了他們想要我成為的人。我正是那個為他們的惡心笑話和性暗示拍手叫好的人,他們的評價永遠都與梅根我無關,但卻與我穿的這身衣服,和他們正在參與的這場權力的游戲有莫大的關聯。我衷心地希望,未來的社會,不要再期待女性會容忍這一切。
[編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