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家人

劉繼榮

婆婆與公公離婚了。公公說，他想過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

老公氣得什么似的，欲訂機票飛去南方找老爹理論，被我拉住了。他氣不忿兒，拉黑了公公的所有聯系方式，說：“自今日起，我們的生活里，沒有這個人了，用橡皮擦掉了，記住了嗎？”

這樣孩子氣，真讓人啼笑皆非。

請來我家住

我勸了半天，老公終于氣平了。他黯然道：“老爸一生都似不羈的風，東南西北任爾呼嘯，老了的風也是風，怎么可能收攏翅膀歇在房子里呢。”提起老媽，他痛心道：“唉，那樣一個心思重的人，還不知哭成什么樣了呢。”

我在微信上給婆婆留言：媽，我們租了新房子，比從前寬敞。那間客房，我也收拾干凈了，鋪上了您喜歡的蘋果味道的床單、被罩和枕巾。已經送暖氣了，可以隨時過來住。您別忘了，北方有家人。

我與老公開著一家淘寶店，女兒上幼兒園，整日工蟻般忙碌，沒有人是輕松的，但因為彼此體貼，平淡日子也就放出金光來。我們真心希望婆婆能來住一陣子，一個爛漫暖人心的小朋友，可以令一百顆破碎的心復原。

但婆婆不來。她回復道，有個退休老教師的女兒要結婚，新娘子是籃球運動員，個子高，求她幫忙縫制嫁衣，她與小徒弟日縫夜縫，忙得飯都沒空兒吃。見此狀況，老公舒了一口氣，不再對他老爸耿耿于懷。

公婆風雨同舟40年，但大部分的風雨，都是由公公制造的。兩人本來開著一間小小的裁縫店，也算溫飽無虞，可公公立志要做大生意，屢次百折不撓地往坑里跳，婆婆勸不住，只好定海神針一樣陪著他挨苦日子。

也有開心的時候，有一次，公公賺到一筆錢，于風雨夜趕回家，緊緊抱住妻兒旋轉。錢還沒焐熱，他就揚眉吐氣地買了個小院子，慷慨地寫在婆婆名下。他說，家人跟著他吃了太多苦，往后都是甜。

但，這樣的好運氣，是他唯一的一次。小院子很快賠掉。公公60歲時，終于鬧夠了，安靜地坐下來熨衣服。婆婆滿足得很，臉發著光，鋪子里放著老歌：愛你是我唯一的快樂，從此我們再也不分開……

她的愿望還是落了空，把全部的快樂寄予某一個人身上，特別容易傾覆。

婆婆的少女心

去年，我們兩家人一起跟團旅游，婆婆的情緒忽喜忽嗔，全是隨著公公而變。早上因為公公不肯吃降壓藥，婆婆慪了氣，任什么美景都不看，公公的心大得很，盡情玩樂，毫不掛懷。

第二天一早，婆婆唱著歌在水池子邊洗葡萄。她俯我耳邊笑道：“趁你爸沒醒，我把這葡萄放他床頭，讓他睜開眼睛就看到甜甜的水果。”

賓館窗臺上養著盆玻璃翠，風一吹，落花簌簌而下，婆婆撿了粉艷艷的一捧，洗凈了鋪在葡萄下邊。我啼笑皆非，婆婆這個人，永遠有一顆少女心，柔軟多汁，卻一觸即傷。

為此，我總是牽掛著她，常常與她視頻。她整天忙著為他人作嫁衣裳，新娘子的父親過意不去，天天為師徒倆送飯送水果，殷勤備至，小鋪子里有股暖洋洋的味道。

那天，我忽然收到公公發來的消息：小逸呀，怎么所有人都拉黑了我？我開玩笑地回復：爸，原諒我太忙，忘記拉黑您。

公公哈哈大笑，他說，目前在幫一個開服裝店的朋友進貨，狀態不錯。他又問：你媽到了冬天手腕還疼嗎？叫她別碰冷水。

咦？這是什么路數，公公一貫大男人腔調，為何離婚后變得溫柔體貼起來？我正忖度，公公扭捏著，叫我去探婆婆的口風，看她可想復婚。老公一聽，歡喜得像個要過年的小孩兒，興沖沖去告知老媽。

視頻里，婆婆笑得眉舒眼展，站在一排美麗的嫁衣下面，當著試衣服的新娘子，像唱歌那樣地答復：“他對我說了一輩子的不，我一直巴望有個機會對他說，不不不不不！”后來，婆婆悄悄告訴我，那位老教師的妻子3年前病故，此刻對婆婆心生愛慕，婆婆雖然拒絕了，但也很得意。

婆婆說，為別人活了這么多年，如今終于想明白了一些，目前，她很享受單身生活。老公無奈地轉達給眼巴巴的公公，父子倆都很失落，不住嘆氣。嘆著嘆著，老公心就軟了，拋卻前嫌，和公公又加回好友，還叫女兒過來和爺爺視頻。小朋友鶯聲嚦嚦，立刻把春天喚回人間，人人言笑晏晏。

孤獨能教會人很多事情

新年那天，我又收到公公的消息，他說：幫我轉告你媽，祝她新年快樂。婆婆誠懇回應：我很快樂，比任何時候都快樂。公公跟著朋友，最近也小賺了一筆，只是痛風又犯了，只能悶在屋里。他無限感慨：“從前，你媽防賊似的，時時扣住我的嘴，我饞得想造反。現在呢，終于自由了，大魚大肉盡情吃，只是這疼也是真疼，自作自受。”

老公又氣又笑，打算再去做婆婆的工作。公公搖頭：“別，你們不懂，我傷你媽太狠了，她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愛，不能再委屈她了。”我倆不勝唏噓：人總要長大，婚姻是一所學校，單身也是一所學校，孤獨能教會人很多事情。

轉眼到了農歷年，婆婆來了，還是很瘦，但面色好很多，嘴角邊有笑意。去年時候，她是與公公一起來的，但心態永遠是緊繃的，眼角時刻瞥著公公：血壓高就別喝酒了，痛風不要吃那個蝦，把外套穿上，不要坐在風口里吹……公公像個頑童，總是偷偷摸摸地犯規。婆婆氣哭，會撲簌簌地流淚，我稍作安慰，她就能把40年的生氣史都翻出來，逐個再氣一遍，春節過得人仰馬翻。

今年就不同，她說著裁縫鋪里的趣事，逗得一家人前仰后合。那位老教師也不時發來消息，噓寒問暖，還會分享一些老歌，婆婆掩著嘴笑，眼睛溫柔得像星星。

除夕的傍晚，外面忽然下起雪來。我們坐在窗前，邊包餃子，邊看漫天飛舞的大雪。暖氣很熱，婆婆穿著自己設計的家居服，我夸好看。婆婆笑吟吟地問：“我也給你裁套衣服，你要什么？”我獅子大開口：“我要一件乾坤地理裙，一件山河社稷襖。”婆婆笑罵道：“去你的，壞孩子！”我倆笑得什么似的。

笑聲驚動了老公，脖子伸得老長，看我倆笑什么。我忽然想起公公，可憐的人，也不知痛風好些沒有。我發了個問候消息，叮一聲，收到公公發來的一張照片：他也在包餃子，肩挨肩坐著個老太太，豐腴白皙，燙著頭，擦著口紅，像牡丹開在春風里。

公公說：這是你張姨，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老板，她離婚多年，現在我們倆很合得來。我愣了一會兒，趕緊祝福。真的，聚也好，散也罷，大家都不要泡在苦海里，新的風會拂過新的道路和花朵。

善良的人應該得到寵愛

婆婆領著女兒下樓看雪了，我們與公公和張姨視頻。公公懇求：“替我照顧你們的媽媽。”我與老公都應允了，善良的人應該得到寵愛。開年夜飯的時候，豌豆尖餡兒餃子包少了，婆婆舍不得吃，將自己那份撥給孫女。我將餃子撥還給她，笑著說：“媽，從今往后，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女兒立即鸚鵡學舌，卻學反了：“從今往后，有您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家里人全笑起來。

我們告訴婆婆，等掙到錢后，先替她在老家買套房子，不許拒絕。她喜歡一個人過，就一個人清清凈凈，遇到真愛了，也可以兩個人過。婆婆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遠處有人放煙花，漆黑夜空中，明燦如霞。生活里，有一箭穿心，也有花火繽紛，沒什么大不了。

今夜，我們飲酒，我們唱歌，我們說著對彼此的愛與承諾。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我們將好好地相愛，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