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靖亞
讀葉芝,王爾德,程蝶衣,徐志摩,發(fā)現(xiàn)……原來,藝術家最濃烈的靈感來源,不是“愛別離”,而是“求不得”。謝謝
你的不曾愛過,流經(jīng)我,成就我。
茅德之于葉芝
寫《當你老了》的愛爾蘭詩人葉芝,在24歲第一次遇見姑娘茅德時,說,“我一生的煩惱開始了”。
為了追求這個長相并不驚艷的茅德,葉芝寫了一輩子情詩。三十歲追不到就寫詩追到四十歲,四十歲追不到就繼續(xù)寫詩追到五十歲,然而命運像是跟葉芝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最后他的情詩感染了半個地球的人,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卻一輩子沒追到他的姑娘茅德。
葉芝成了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后世在評價葉芝時總戲謔說,茅德一定是魔鬼派來的,要不就是撒旦派來的——她似乎來人間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感情上不斷折磨這個大詩人。葉芝來人間的幾十年總結(jié)起來幾近無聊,就是寫詩、求婚、失敗、接著寫詩、求婚、又失敗、再寫詩、求婚、失敗……如此循環(huán)往復。
而茅德的一生總結(jié)起來更讓人哭笑不得——就是不斷傷這位詩人的心。她拒絕他的四次求婚,高調(diào)嫁給別的男人,和別的男人有了孩子,婚后過得不幸福,還讓葉芝知道了,又離婚不得,又好不容易年過半百熬到丈夫死了,葉芝竟還是愛他守護他,還是要娶她,可茅德還是拒絕了他。
詩人的心都要被戳爛了。最后他在晚年終于放棄,娶了比他小幾十歲、一生崇拜他才華的一個漂亮姑娘喬安娜。在旁人眼中,這位姑娘樣樣不比茅德差,出身高貴,漂亮,懂葉芝,腹有詩書又極具藝術靈性,用葉芝的話講,“聰明得可怕”。這位姑娘給他生兒育女,讓葉芝的生活回歸了秩序和安寧。只是,葉芝不再寫詩了。
茅德去后,葉芝作為一個詩人的使命似乎落幕。我看過茅德的照片,算不上漂亮,只是目光極其堅毅而深邃,不像那個舊世紀彈彈鋼琴動不動就在紳士懷里暈倒了的歐洲尋常女子。
茅德身高1.8米,是軍官家庭,一生致力于愛爾蘭民族解放。而葉芝一生是男詩人的憂愁多情,性格迥異,茅德瞧不上他的羸弱書生意氣,真不知道他迷戀她什么。
你說他們是知己吧?確實有共同話題但僅僅限于民族解放和秘術。對了,民族解放還是因為茅德為之瘋狂,葉芝為了迎合她的趣味而下功夫研究。葉芝的詩歌早期深受雪萊影響,朦朧憂郁充滿浪漫主義,中期轉(zhuǎn)向關注民族精神、社會現(xiàn)實,大概與茅德的影響分不開。諾貝爾文學獎拋來橄欖枝時,有一條理由就是,“詩歌始終富于靈感,并以精美的藝術形式表達了整個民族的精神”。
可沒有一絲絲顧慮、沒有一絲絲防備,葉芝就是愛了她一輩子——或者說迷了她一輩子更準確,因為愛需要基礎,而“迷”卻對對方?jīng)]有任何要求。
葉芝應該是深夜下了無數(shù)次決心離開又再回來吧?每次被她折磨,詩人就孤獨地寫詩。她像是河蚌里的一顆沙子,不斷地刺疼他柔軟的蚌肉,他所有的眼淚和話,都只是為了療傷。卻沒想到,作品凝結(jié)成了一顆顆珍珠。
有人懷疑茅德是不是故意以此刺激葉芝的創(chuàng)作靈感。而我覺得未必。那是裝不了一輩子的。葉芝稱茅德可以“擁有我的全部”,但對于茅德,葉芝不過是生命里來了走了并無所謂的人。
葉芝去世時,半個愛爾蘭的人都為之痛哭,極盡哀榮,然而葬禮上未見茅德。
她始終對他無所謂的態(tài)度。連死都沒有放過。
那是哪年的春晚,莫文蔚用英語朗誦了葉芝的《當你老了》,然后唱了那首“當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后世無數(shù)的情歌情詩偷了他的意境。
可葉芝贏得了半個地球的眼淚,卻依然沒有感動她。
道格拉斯之于王爾德
“碰上你,對我是危險的,而在那個特定時候碰上你,對我則成了致命。命運將我們兩個互不相干的生命絲絲縷縷編成了一個血紅的圖案,你的確真心愛過我,即使你拒絕收我的信,我也會照寫不誤,這樣你就會知道,不管怎樣,總是有信在等著你。”這是王爾德在《自深深處》中自欺欺人的句子,怎么看怎么像葉芝的那句,“我一生的煩惱開始了。”
難怪葉芝對王爾德的評價那么高,又那么不滿王爾德的太太,說:“我認識王爾德太太的時候,她正拉上窗簾,合上百葉窗在接待朋友,因為那樣別人就不會看到她那枯槁的面容。”
換成王爾德簡單的句子,就是“人一生的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得不到你想要的,另一種是得到了”。
我無比相信,所有藝術家的作品,寫的戲,唱的詞,畫的畫,心底的觀眾只為了某一個人,其他人只是沾光聽看罷了。可往往到最后,沾光聽的成了戲迷粉絲,成就了他一世功名,在臺下山呼萬歲;而那個心底的人,自始至終,從未正眼閱過。
王爾德應該是這么一個人。
王爾德一生太過任性。他寫的戲征服了大不列顛,征服了整個維多利亞時代。風光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觀眾擠破了戲院門檻只為他的謝幕演講,過海關時要回答申報物品,他一臉玩世不恭地對工作人員說:“無所申報,除了天才(nothing but genius)。”
一個寫戲的男人,一生都愛找能聽懂他的audience。他年輕時不是沒愛過,母親問他為什么要娶他太太為妻,他回答:“ I need an audience.”那時候的王爾德太太有著優(yōu)雅的品味,那是王爾德戲劇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起點。
可惜,她在為人妻為人母后,像那個舊時代的端莊女子一樣,忙著家務,孩子;交談的話題開始變成了“孩子們?nèi)绾巍保辉偈菓騽§`感的火花。
王爾德遇到他的同性情人道格拉斯之后,這種類似古希臘柏拉圖之間的精神之愛,最終把他推下了深淵。他為了道格拉斯身敗名裂、鋃鐺入獄、吃盡苦頭、妻離子散;而比他的戲更像戲的是——在他被審判、入獄、吃苦、被萬人唾棄時,道格拉斯自始至終,沒有去看過他一次。
可當王爾德出獄后又見到他,只要看他一眼,萬般柔情又涌上心頭,如同《春光乍泄》里,何寶榮的那句“不如我們從頭開始”一般充滿魔力,無法抗拒。
你說人性本賤吧。曾有人勸過王爾德成熟一點,但他的同性情人對他說:“不不,你應該保持這樣。偉大的藝術家在內(nèi)心都是孩子。”
從某種意義來講,他的同性情人是對的。他是他戲劇里的那道光。那道光做什么都無所謂,只要光還在,這戲就能再寫下去。
段小樓之于程蝶衣
蝶衣跪在祖師爺?shù)南袂白约撼樽约憾猓宕嗟亩饴曉谇啻u白瓦的胡同里散落了一地。他以為自己把自己打醒了,可到最后還是睡著。
《霸王別姬》的電影演到高潮時,張國榮演的程蝶衣一身戲裝被紅衛(wèi)兵壓著,行頭和大字報被焚燒的火焰映著臉上花掉的油彩,蝶衣撕心裂肺地對著鏡頭喊,“騙我,你們都騙我……”
都說人戲不分,可偏偏出了這么個戲癡戲迷戲瘋子,隔著千年的風塵里終于鮮活了一回。
他是蝶衣,卻以為自己是虞姬;他是師兄小樓,只不過臺上唱的是霸王。
27歲之前看《霸王別姬》,以為蝶衣的悲劇是他錯把師兄當成了真霸王,最后人戲不分,虞姬還是為了霸王一死;而上周與朋友交流中,我突然明白了,原來不是這么回事。
蝶衣未嘗不知道,臺上那個霸王是假的;蝶衣未嘗不知道,師兄只是師兄。可他錯在,他心里的虞姬需要一個霸王,而偏偏,這個霸王被幻想成了師兄小樓的模樣。
于是,哪怕他在臺下喝花酒,哪怕他娶了春滿樓的妓女菊仙,哪怕為了保命在家門口斗蛐蛐,哪怕他把他救出日本兵營時往他臉上吐口水……他也依然原諒他。因為沒了這個霸王,他的虞姬就唱不下去了。于是,只要這個霸王還是小樓的模樣,能讓他在臺上臺下一直演著他的“虞姬”,就夠了。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師父在臨終前,擺著架子唱“夜奔”,一代江湖智者就此倒下。
從始至終,只不過是他想演他的虞姬。和霸王無關。
從始至終,是她想做書房里磨墨的俏晴雯。和公子無關。
《霸王別姬》,其實是虞姬在自己告別自己。《寶玉探晴雯》,晴雯咬到的那兩個水蔥兒似的紅指甲,也是自己告別自己。聽莫文蔚的《愛情》,“不停揣測你的心底,可有我姓名”,何必?
前一陣寫元曲的書稿,寫到“佛家講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95后新入職的小校對砰砰砰辦公室找到我,說:“小姐姐,你順序?qū)戝e了。最后的大軸是‘求不得,‘愛別離是壓軸而已。”
原來,求不得苦,比愛別離更苦。
生活的最好狀態(tài)一定是寧靜與秩序,而創(chuàng)作的高潮卻在于心潮起狂瀾。我曾經(jīng)問過朋友,你說哪條路哪種更好些?朋友哈哈大笑:“老天推你到哪里,有的可選嗎?”
葉芝的茅德,王爾德的道格拉斯,虞姬的霸王,程蝶衣的段小樓,晴雯的公子……
他們該感謝他們,謝謝你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給了我心中的繆斯一個如你模樣的臉龐。遇見你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生命中遇到愛、遇到理解,都不難。你總會遇到燈火惺忪時與你漫談徹夜的那個人。你需要的,是所有作品中,他的那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