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華

夢琳找我的時候,說她先生慶陽已經搬到辦公室半個月了,分明是一副寧愿離婚也不屈服的架勢。可是,因為他父母而離婚,她真的心有不甘。畢竟,他們倆從戀愛到現在這么多年真的沒有什么問題,少有的幾次吵架,“都和他的父母有關”,只是這一次,“在父母和我之間,他竟然要放棄我!”
一個月前,得知小區有一套房子在出售,慶陽便和夢琳商量要買下來,好讓父母搬過來一起住,“爸爸身體不好,媽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搬過來我好照顧他們。”“不是還有妹妹幫忙嘛,再說,爸媽也未必愿意來吧。”這一句話瞬間惹惱了慶陽:“我就知道你不會同意,你就是嫌棄我們家,覺得我父母都是累贅,你這個人太自私了!”慶陽的指責也激惹了夢琳:“我就不同意,不可以嗎?你心里只有你父母,你跟他們過好了!”慶陽不再說什么,收拾東西住到了辦公室。
夢琳說,以前吵架總有人先讓步,很快就和好了。可這次不一樣,慶陽借口單位忙,不接電話,就連回微信也很敷衍。“這樣說的時候,你的心里是怎樣的?”我希望她滿腹的情緒在這里能有個出口。“特別難受,怨恨、委屈、憤怒……有對公婆的,特別是婆婆的,也有對先生的……”說著,夢琳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一些陳年心酸的畫面也陸續呈現出來。
8年前女兒出生,夢琳的公婆從老家搬來幫著照看孩子,很多的不愉快發生了。婆婆以養過3個孩子為由,表示“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要求什么都要聽她的,而且不容夢琳說任何話。有一次孩子咳嗽,婆婆自作主張給她吃了成人的消炎藥。一天里,頭孢、阿奇霉素、復方甘草片等4種藥吃了6次!夢琳擔心孩子,心中不滿,說話的口氣有點兒硬:“您以后不能這么喂她藥。”怕自己接下來忍不住說出什么難聽話,她抱著孩子回了自己房間,關門的聲音有點兒重。結果,婆婆受不了她的態度,第二天一早坐車回老家了。回家后,老太太不吃不喝,尋死覓活,誰也勸不了,一連鬧了3天。慶陽試探著問:“要不,我一會兒打電話,你給媽道個歉,給她個臺階下?”夢琳看不出有什么別的出路,只能照著做。這件事也總算平息了下來。
這樣的事情還有好幾件,哪怕委曲求全,夢琳都讓事情過去了。后來,孩子上小學,因為離家很近,公婆就回老家住了。沒多久,公公得了痛風,婆婆不愿意請保姆,自己一個人照顧。慶陽和夢琳就每隔一段時間回去看看,節假日也一起過,還算相安無事。可現在要住在一個小區里,“一想著要每天待在一起,我就特別有壓力。”“聽起來有很多不快。你都是委屈自己讓事情平息下來,你有沒有關照過這樣做時心里的感受?”我問她。“委屈、傷心、難過、生氣……”淚水在夢琳眼里打轉。“在這里待一會兒,給自己多一些理解、安慰,甚至擁抱。”
正如一個心理學家所言:“處理各種情緒所遵循的基本規律是,人必須完全沉浸到一種情緒中去,這樣事情就會有所改變。”夢琳待在自己的體驗里好一段時間,慢慢地抬起頭:“好多了。”然后,她繼續說道:“其實,我是有支持的。先生知道他媽媽的脾氣,我公公也知道,都多多少少表達過對我的理解,先生還對我能顧全大局表達過感謝。就拿喂孩子藥那次來說吧,先生說他也知道婆婆的脾氣,如果我不道歉,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收場。”
“所以,他們知道你的付出,并因此欣賞你、感謝你……這樣說的時候,你的感覺怎么樣?”“就是受一些委屈,我還是可以顧全大局的。”夢琳跟我講了關鍵時刻,比如慶陽姥姥去世,她如何和他一起;慶陽妹妹的孩子生病時,她如何幫忙;她如何在經濟上接濟慶陽的弟弟……“不管他怎么說,我確信我對這個大家庭是有貢獻的。這讓我感覺到力量。”
“你不止一次說起你的委屈,它在向你要一些什么呢?”“理解吧。也許,我需要先生更多的理解。” 說起這個她有些傷心,說慶陽那里好像有一個按鈕,只要一說他們家誰的一點兒不好,他就會馬上跳起來。
慶陽出生在郊區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家里很窮,他回憶七八歲時吃油炒咸菜都覺得很美味。在他的記憶里,爸媽總覺得村里人有意欺負他們,從小教導他們要爭口氣給外人看。也許是抱團取暖的緣故,他們家人之間好像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親情。結婚后也是,慶陽總念叨,爸爸怎么了,媽媽怎么了,妹妹怎么了,弟弟怎么了……公婆在家里住的時候,他天天抽出時間和他們聊天;不住在一起的時候就天天打電話,差不多周周開車回家。村里的親戚鄰居都夸慶陽是孝子。
“您知道,作為大孝子的妻子要付出多少嗎?您說,我是嫁給了他,還是嫁給了他們家?”我點點頭:“一定付出的不少。”然后問她,對她來說,嫁給他還是嫁給他們家的區別在哪里?夢琳想了想,說父母有意無意給她灌輸的觀念是,找對象“就是看中一個人”,“你和他過日子又不是和他父母過日子”。所以,當初并沒有太多考慮他的家庭,現在卻發現家庭是一個根本繞不開的話題。我同意:“是,他的背后有他的家庭,就像你的背后有你的父母一樣。”
夢琳說:“那不一樣。”然后,她拿起一支筆,在紙上畫了5個人代表他們家。她說慶陽的理想是,結婚后把她也拉進去,變成第六個人。“而我的理想是”,夢琳在另一張紙上畫了兩個離得很遠的圈兒,一個圈兒里是先生的父母、妹妹、弟弟,另一個圈兒里是慶陽、她和女兒。然后她補充說:“結婚后,我和我父母的聯系可不像他們這樣密切。”
“看著這兩張畫,你的感覺是怎樣的?”夢琳看著先生的那張:“擁擠、憋屈、不自由……”然后看著自己的這張:“好像……也有點兒不太對勁兒。”“你和先生核對過嗎?這是他理想的畫面,還是你以為他理想的畫面?”我問。“沒有。”夢琳繼續看著這張畫,“好像,這也不是他想要的……他應該也是更愿意有我們自己的家的。”她回憶起很多的畫面,先生對自己這個小家的依戀、保護,不止一次地說過,無論多好的地方都不像在自己家的床上睡得踏實……
她試著重新畫了先生的理想畫面:兩個圈兒,一個圈兒里是他的父親、母親、妹妹、弟弟,另一個圈兒里是他、夢琳和女兒,兩個圈兒的距離比她的近很多。看著兩張“理想的”家庭圖畫,夢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還是看到了希望。原來,我們的畫差別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只不過,他的距離近一些,我的遠一些。”
我提醒她吵架時她的畫面,一個圈兒里慶陽和他的原生家庭在一起,一個圈兒里夢琳和孩子在一起,“我不止一次聽到你說‘他們家‘他們家。”夢琳點點頭:“先生最煩我說這仨字兒,他會反過來對我說‘你們家。”說完這句話,夢琳沉默半天,很動感情地說道:“我們家,他們家,原來,我倆和孩子才是一家啊!”然后,她說要和先生好好談談,決不會輕易拆散他們的小家庭。
“我可以這樣理解嗎?你有可能同意把房子買在一起?”看夢琳點頭,我和她核對:“這和之前的委曲求全有什么不同嗎?”“有,我好像也愿意這樣做……我們的小家、他父母的家、我父母的家,有距離又以情相系,就像有一條線相連,也是我想要的。可能先生的那條線會粗一些、短一些。”她坦言,距離太遠,她也不舒服。她說婆婆就是脾氣差、氣量小,其實特別勤勞,也特別善良。就像這兩年,她一個人照顧公公,從不喊苦喊累。她甚至感覺,公公婆婆會不同意兒子貸款給他們買房子。
“他也要求你和他父母之間的那條線,和他一樣粗一樣長嗎?”夢琳很快搖搖頭:“沒有。先生說過,父母養大他們仨太不容易了,他愿意多做一些才心安。在這個方面,他不要求我也一樣。”夢琳說,當年認識他的時候也是看中了他這些優點:人好,孝順。然后夢琳接著說,他對他們的小家其實也挺操心的。
我問她可能的話,需要在和公公婆婆的關系中做些什么調整。她想了想:“有一點兒空間吧?就是想多一些自由。”我問她,如果把房子買到一起,有可能給自己一些空間和自由嗎?她肯定地點點頭,說其實過去在一起住也慢慢積累了一些經驗:“比如用心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自己關門干點兒什么的時候,公公婆婆出門散步買菜的時候……”然后說就算房子買在了同一個小區,畢竟不在同一個屋檐下,應該是可以的。我說:“所以,你有很好的經驗,在一起既以情相系,又有一定的界限,彼此都有獨立空間和自由。”她說,這正是她想要的。
我們總是說,婆媳關系難處,難就難在這個度的把握,太近、太遠都會是傷害。其實,何止是婆媳,和我們親近的任何人,包括父母、配偶、子女,不也是如此嗎?我們在一起以情相系又有界限地彼此獨立,在動態的平衡中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