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一書中說,城市從它對面的荒漠中看見自己。細雨迷蒙的千燈,泛著平日不曾有過的柔光。
久久佇立千燈延福寺的古老銀杏下,一千多年的孤守,讓它從繁華的盛唐,走到了今天,酒旗招展的當鋪,華蓋香車駛過的青石板路,早已不復當初。又是一年秋雨蕭瑟,我與它猝不及防地相遇,它看著我,我看著它,這次相遇,在一千多年中,對它,只是波瀾不驚地一個回眸,可對我,卻是長久地佇立。
透過它的深情明眸,我想,我看到了千燈。
看見千燈,并不是千燈燈具博覽廳里陶瓷的、鐵器的、銅鑄的一盞盞燈,但它們確實像一盞盞燈,點亮著古代勞動人民心中智慧的火焰。千燈古時候可是叫千墩,如今它的999個古墩早已被999盞古燈代替,而我也更愿意聽到千燈這個曼妙的名字。人們于是從世界各地搜羅了千千萬萬盞燈,放在這小小的博覽館里。因為歷史唯心主義讓我們產生了一種對美好的追求,也許是對歷史的錯誤解讀,或者是故意錯讀,而這又有何妨呢?就像徐志摩說佛羅倫薩是翡冷翠一樣,從同一份景象中咀嚼不同的心情,那最美的風景,正在我們心中。好像清少納言收到友人的一封無字信,只夾一朵山風吹落的桃花,不必多言,情已上心頭。
看見千燈,并不僅僅是顧炎武故居中的《日知錄》,一個思想家和愛國主義者,他的情懷確實如一盞明燈,照亮中華民族奔向希望的道路。時光逝去百年了,尚書湖畔的顧氏宅邸,華光進射,陰霾四散,我們應該看到的正是顧炎武背后強大的家教,因為父親的殷切期盼,和母親的諄諄教導,使他出生富貴,卻并沒有因此貪圖享樂一生。因而一代名家在尚書湖畔應運而生,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道德的星空。好像岳飛的母親,在岳飛背上刻下的精忠報國,我想,我在這府邸中追溯到的,不僅僅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看見千燈,并不是看到顧堅紀念館邊改成了收費進入的昆曲戲臺,看到大大小小的連鎖奶茶店和快餐店入駐古鎮。我倒是感到了這里不同于周莊,景區內的商鋪都是以真實的姿態歡迎八方來客,沒有動感音樂,沒有情緒飽滿的吆喝,它就在這窄窄的飛檐下,未來不迎,腳步不亂,老板搖著蒲扇向你介紹古玩的鑒賞,看你駐足糕點前便毫不吝惜地讓你品嘗個夠。愛極了那里金燦燦的蘿卜絲餅,和軟糯的海棠糕,烤紅薯的撲鼻甜香,姜糖拉絲的濃郁甜味在口腔炸裂。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起茉莉,世上的人只注意到茉莉在花季能賣個好價錢,而它何時開放都未必認清,而我們該做的,是用一顆敏感真誠的心,去感受茉莉的皈依。
看見千燈,并不是看到千燈兩條石板街的南北貫通,偶爾一個不小心闖入民宅區是常有的事,小小的一塊地方,你能看到粉墻黛瓦,看到門不掩護的古鎮人家,古老的千燈,依舊留有這樣充滿古樸氣息的地方,原來她并未改變,她的內涵依舊存在。這時,我看到門被輕輕推開,走出一對老夫妻,他們互相手攙著手,用平和的吳語說著什么,我跟著他們和緩的腳步,一直跟著他們走進延福寺去燒香。而我,則遇到了那棵千年的古老銀杏樹。
也是在那一剎那,我的心中仿佛感受到了一些朦朦朧朧的看不見的東西,乍一看,千燈這位老人展現在世人眼前,剛剛開始她的表演,可當你細細品味,她早已搖身一變,變成了不染凡塵的仙人,向你展現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歷史與文化底蘊。
無論是歷史唯心之美的矯正,是顧炎武以天下為己任,還是街頭巷尾的店鋪充滿熱情暖意,或者是深巷里走近又走遠的老夫妻,都是他派來的使者,讓我看到了動人美麗的千燈。
銀杏樹蕩然不動數千年,它知道,與其讓不相干的游客到此一游,反倒不如這樣,要么無人看見,要么干脆朽掉,也甚是清凈。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說:左拉被迫永遠靜止不變,于是就蕭條了,崩潰了,消失了,大地已經把她忘卻了。
可是要知道,這不需要看見,有些東西,已經永留心間,它是看不到的,只能用心體悟。
秋風吹過,銀杏樹枝輕輕顫動,她是在點頭吧。我也向她點頭致意,在落雨銀杏中離開了千燈,希望下次遇見你,你還是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