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玉冰
摘要:本文試圖通過分析托馬斯-曼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故事背后的另一層敘事,即一個藝術家對于“絕對”的藝術和美的追求,進而闡發該小說和柏拉圖《斐德若篇》所開創的美學傳統之間的內在關聯。
關鍵詞:托馬斯.曼 《死于威尼斯》 柏拉圖 《斐德若篇》
托馬斯·曼著名的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故事情節可以說非常簡單,一個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突發奇想地到威尼斯進行一場旅行,并在威尼斯遇到了美貌男孩塔齊奧。老作家沉迷塔齊奧的美,并一直尾隨男孩塔齊奧在威尼斯城中四處游走,直到瘟疫來臨也不肯離開,最后死在瘟疫之中。
如果我們將這個故事和托馬斯·曼的生平進行對照,不難發現其中有很多可以相互契合的地方:托馬斯·曼和自己的妻子、弟弟真的有過一次去威尼斯旅行的經歷,《死于威尼斯》這篇小說正是取材于這次旅行。與此同時,托馬斯·曼在威尼斯遇到了來自華沙的莫斯男爵的兒子弗拉迪斯勞,昵稱阿德齊奧,這個少年就是小說中塔齊奧的人物原型,而小說里的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原型當然就是托馬斯·曼本人。故事背景和人物原型都有跡可循,那么小說里的那段“不倫之戀”是否也有現實的依據呢?從托馬斯·曼的私人生活來看,他長期迷戀自己的長子克勞斯·曼,而這恰好是書中老作家愛上美麗少年的某種映射。
當然,根據托馬斯·曼自己的解釋,《死于威尼斯》是他回到德國后,在聽馬勒的《第五交響曲》時,從中獲得感悟才寫下的這篇作品。小說里作家名字是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古斯塔夫”的姓氏即是取自于《第五交響曲》的作者——古斯塔夫·馬勒。可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導演維斯康蒂在將小說改編成電影《魂斷威尼斯》時才故事主人公的身份由作家改為作曲家。當然,如果這樣無限地追索下去,我們還會發現很多似乎有力的材料或“證據”,比如小說很可能是吸取了德國著名作家歌德的某些經歷,八十歲時的歌德曾經愛上一個少女,但后來為了完成《浮士德》而放棄這段感情。對歌德一向敬重的托馬斯·曼,將歌德晚年的經歷作為小說的素材來源之一,有很多學者相信這種說法。
不是說這種反映論式的研究方法絲毫不能幫助我們理解這部小說,但它起碼不能給我們更多以及更高層次的文學欣賞和思想感悟。相反,我們不妨嘗試抽空整篇小說原本就很稀薄的故事情節,進而來觀察其表面故事背后另一層隱藏的敘事線索。即這個看似在書寫老作家愛慕美少年的故事背后,其實講的是一個藝術家對美的極致的渴望與不懈的追求,以至于他最后心甘情愿為藝術而死的故事內核。在這樣一種理解視角下,塔齊奧當然就是藝術與美的象征,而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便是那美的追求者。
這樣一種說法絕非完全脫離文本的天馬行空,相反在小說里有很多細節可以作為這種理解的證明和落腳點:
看得出來,他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他的一頭秀發無人敢碰。他就像雕塑《拔刺者》中那個少年,縷縷卷發飄垂到額、耳際甚至齊脖根。
(見到塔齊奧)他突然情緒高漲,信口背誦起幾行詩句:“酣酣睡大覺,美美熱水澡,美服披上身,光艷又俊俏。”(筆者按:詩句出自《奧德修紀》)
“妙啊,妙!”阿申巴赫心里叫道,一副冷靜判斷的行家口吻。藝術家們有時就如此來掩飾自己目睹一部杰作所感到的喜悅和陶醉。
老作家初見塔齊奧,就將他比作“雕塑”,后來在等塔齊奧時,竟然脫口而出《荷馬史詩》中的詩句,對塔齊奧的愛慕最后還引發了老作家的文思如泉涌……雕塑、史詩這些都是西方藝術最高境界的典型與代表,作者一再以此或明喻,或暗指塔齊奧,正是想告訴讀者,塔齊奧其實就是美與藝術的象征。
頗耐人尋味的是,這樣一種對于藝術或美的追求,竟然借助一個“不倫之戀”的故事表現出來。在小說里,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原來是一個集萬般榮譽于一身的人。他終日努力工作,視出游是浪費寫作的時間,他本人是青年人學習的模范,他的作品被選人中學課本作為范文來品讀,他在五十歲的時候獲得了被封為貴族的榮譽……這些看似因寫作而獲得的光環其實都只是現實意義上的光環,而當老作家遇到塔齊奧那一刻起,他才真的窺視到了藝術與美的境界。于是他開始不斷地尾隨塔齊奧,不顧自己的身份而成為一個“跟蹤狂”,穿梭于威尼斯的大街小巷,不肯遠離一點,也不敢貼近半步。老作家在追蹤塔齊奧的過程中一度陷入到了類似尼采所說的“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迷狂境界之中。小說里對這一尾隨過程的描寫充滿了魔幻的力量,讓人不禁想起林徽因的詩句:“你說這院子深深的——/美從不是現成的”,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正是在這追逐美的過程中,不斷發現藝術之美并沉迷在其中,以致最終不能自拔。
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理解老作家追求塔齊奧,其實就是他對于現實生活的背叛以及對藝術生活的追求。而早在小說開篇時,作者就已經在老作家的血液里注入了現實和藝術兩種血液: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父親是司法局的高級職員,代表著現實生活的一面;而他的母親是熱情的波西米亞樂隊指揮的女兒,象征著對藝術的熱愛和追求。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一個集現實生活與藝術追求于一身的具有雙重性矛盾的人。而由此為視點來回看整個故事,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去威尼斯之前的生活,是基本屬于現實生活層面的,并且他在現實生活中獲得了相當不錯的成就和榮譽;直到他見到并且愛上塔齊奧之后,才開始了自己對藝術追求的轉向,仿佛一個寫了大半輩子小說的作家到晚年才一窺文學真境界所感受到的那種狂喜。老作家對塔齊奧的追求暗指著他漸漸進入藝術與美的世界而同時逐步遠離現實世界;當老作家完全進入到藝術與美的世界中時,也就是他完全離開現實世界的時候,即現實生活中老作家肉身的死亡。
所以整篇《死于威尼斯》表面上是斯塔夫·阿申巴赫對于美少年塔齊奧追求“不倫之戀”的故事,其實隱藏了另一層藝術家對藝術不懈追求的“復線”敘事結構。當然,這兩條顯在和隱含的敘事線索并非被作者強行捆綁在一起,而是有著深厚的西方文藝學和美學傳統,那就是對柏拉圖式的愛情傳統的繼承。在柏拉圖式的戀情中,一方面愛情完全是一種精神之戀,是一種耽美,而非縱欲,這也正是小說中古斯塔夫·阿申巴赫自始至終對塔齊奧沒有半點身體上的接觸的原因;另一方面,從文化源頭來說,古希臘柏拉圖式的愛情最早指的就是對于美少年的戀愛,美少年在這里象征著一種純粹的美與絕對的美。
在小說里,作者在描寫老作家追求塔齊奧時,不止一次地用《斐德若篇》來作比。而這在另一個側面上暗示出了老作家對塔齊奧的追求其實是在踏上一條不歸路。《斐德若篇》中說:“美的本身就是個深淵,追求美的過程就是一個陷入深淵的過程,而陷入的極致是死亡。”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因為迷戀塔齊奧而到了明知有瘟疫降臨也不愿離開的“非理性”狀態,最終他死于威尼斯。而這種“美的極致是死亡”,正是從希臘神話開始所漸漸形成的某種西方文學傳統與文化共識。
此外,在老作家決定去威尼斯之前,曾見到過一個著裝怪異的男子,這個男子不僅是促使老作家威尼斯之行的直接原因,也令老作家莫名聯想到了印度的熱帶沼澤;而到了威尼斯之后,蔓延于城中的瘟疫也恰好是來自于印度的熱帶沼澤,這當然是作者有意為之的一處前后呼應,作者在老作家去威尼斯之前就已經對故事結局——老作家之死有了一種鋪墊與伏筆。
類似這種前后呼應的精心設計,在這篇小說中還有很多。比如,在老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坐船去威尼斯的途中,搭乘過一輛私人的船只,當他問船夫“這一趟要多少錢”時,船夫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奇怪地說了一句“反正你會給錢”。但事實是最后船夫由于沒有執照,被岸邊的警察嚇跑了,古斯塔夫·阿申巴赫也因此并沒有給付船錢。
“反正你會給錢的”這句話在中文譯本中只有一層意思,但是在英文譯本和德文原本中,它分別是:
Youwillpayflorit.(英文)
Sie werden bezahlen.(德文)
這句表達不論是在德文還是英文本中都有兩重含義:1.你會給錢的;2.你會付出代價的。最后老作家確實是沒有給船錢的,所以他最后付出了代價。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句子簡直就是老作家最終的死亡讖語,更是一名不斷追求藝術以致死亡的藝術家的天鵝之歌。
綜上所述,托馬斯·曼的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其實采取了某種“復線”的敘事結構,在一個不倫之戀的故事外殼下隱藏了另一個藝術家追求藝術至死的精神內核,而這個精神內核是和《柏拉圖文藝對話錄》以來西方的藝術與美學傳統密切相關的。只有解讀出這篇小說“復線”上所講的故事,我們才能更好地了解小說中所包含的豐厚的西方思想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