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徐 姜高超
摘要:英國著名作家V.S奈保爾的小說《世間之路》中看似不相關的九個組成部分卻擁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歷史的建構性:歷史不是專屬于人的歷史,同時也是自然的歷史、土地的歷史,而其中“自然”,作為歷史的見證者不應被忽視。奈保爾力圖恢復自然的歷史縱深感,揭示殖民者對殖民地自然的建構過程。自然風景與自然歷史融合生發出地方意識,而這種地方意識歷經殖民者的消解與建構,成為統治殖民地的意識形態工具。奈保爾以第三世界人民立場重構特立尼達地方意識,以抗衡后殖民勢力的再度入侵。
關鍵詞:《世間之路》 生態批評 后殖民 地方意識
出生于特立尼達的印度裔英國小說家V.s.奈保爾具有多重文化背景,對前殖民地歷史與文化的關注是其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世間之路》中,奈保爾的眼光聚焦于特立尼達,將歷史、人物研究、游記、虛構敘事與自傳緊密交織在一起,戲劇化地重構被西方殖民者的主導敘事所扭曲的歷史,呈現殖民地歷史與現實中的眾生相,而歷史的見證者之一——自然,卻是這場殖民活動中容易被忽視的“角色”。殖民地的舊跡被戰火吞噬,殖民地居民的過去被帝國的征服史掩蓋,殖民地曾經獨特的風貌也遭破壞而變成了別人的風景,人像樹一樣被從大地上連根拔起,再也無法回到詩意棲居的過去,“家鄉”從此淪為冷冰冰的“殖民空間”。
“生態批評”是20世紀90年代在美國形成的一種文學和文化批判傾向,致力于研究文學與自然的關系,通過文學重審人類文化,探索人類的思想、文化、社會發展模式如何影響人對自然的態度和行為。生態批評倡導重讀文學經典,顛覆以人為中心的闡釋模式,將過去作為“背景”的自然置于與人類同等重要的地位上,成為文學作品中的“角色”。西方生態批評在經歷了“環境公正”轉向后,將種族視野納入生態視域,認為環境問題不單是一個倫理和美學的問題,更是一個殖民主義問題,殖民化與環境之間存在著盤根錯節的關系。“對于殖民主義的暴力過程而言,環境就是一個‘非人類的證人。而置身于變化之中的環境本身就是‘后殖民性的重要組成部分。”殖民地的環境不僅僅是物質或歷史的背景,它是令人想象的存在,是被賦予了意義的空間,即“地方”,是民族情感、身份認同、社會關系和文化傳統交織的場域。因此,這種環境想象即是“地方意識”。它是生態自然抑或人化自然的外延,是連接人與自然的精神橋梁,對散居族裔的身份認同、殖民地居民的歷史重寫、流散作家的文學空間建構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從后殖民生態批評的視角重讀《世間之路》,探討文本中地方意識與后殖民主義之間的關系。
一、殖民化與地方意識的消解
特立尼達及周邊的島嶼和大陸曾是歐洲殖民者想象中的“黃金國”,殖民者為了掠奪黃金和其他自然資源將印第安人的家園夷為平地。曾經這里到處都是森林,現在這片土地被剝得光光的,所有的山脊和凹地都裸露無遺。在多年之前,一位伊麗莎白時代的貴族就在這里進行長途行軍,尋找印第安人的黃金,將這片土地“刮得只剩下荒草”。將生態危機簡單地歸結于人類中心主義是對帝國主義罪行的掩蓋,將西方殖民者與第三世界人民不加區別地劃歸為“人類”,讓生態殖民的受害者——如今處于后殖民陰影下的第三世界人民,承擔同樣的環境責任是不公平的。殖民地環境的破壞不是源于人類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而是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壓迫和剝削造成的。解決生態危機不能簡單地依靠烏托邦理想式的生態中心主義來解決,而要回到人與人之間,立足于現實世界的環境公正問題。
印第安人的森林、自然家園消失了,與它們一同消亡的還有歷史的陳跡。作為殖民地的特立尼達島國,雖然風光旖旎,卻完全找不到歷史上土著的影子。“我”在研究該地區的歷史文獻時,驚訝地發現這曾是一座土著印第安人居住的擁擠的島嶼,和“我”所熟悉的一切毫無關聯。歷史無從尋覓,即使閱讀歷史文獻,其中也很少有令人信服的描述,給出的具體細節少之又少。在特立尼達殖民統治者編纂的歷史書中,島上的土著人為想象提供的東西比愛斯基摩人還少。“人需要歷史,歷史幫助人了解自己是誰。”包蘊歷史的地方風景被破壞,環境想象的可能性被剝奪,殖民地居民的過去被抽離,陷入身份困境。“過去居住著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的住所作為身份的一個聚居地,在吸收過程中得到了重塑。這些記憶是指實際的住所……它們以程式化和主觀化的方式與我們在一起,成為身份的標記。”本土化的身份重建對于第三世界人民的政治獨立具有重要意義。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這一共同體經由想象建構的過程中不僅僅需要共同的語言、文化,還需要獨特的環境想象,共同的地方意識。西方殖民者已經建構起穩固的民族身份,通過殖民化消解了殖民地人民的住所感和地方意識,其帶來的身份感缺失意味著反抗意識的缺位,殖民者將自然改造成他們的同謀。
二、殖民者對地方意識的建構
歐洲旅行者和殖民者被特立尼達的熱帶小島風情所吸引,他們來這里是為了欣賞異域風情。“某些海灣和海灘,瀝青湖,某些繁花盛開的樹木,某些建筑,還有我們那種族混雜的人口”成為殖民者觀看的對象,成為明信片和郵票賦予的“風光旖旎”的印象,成為游客為了曬太陽,為了躲開冬天的嚴寒和大蕭條的郁悶的歐洲后花園,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淪為他者。那些旅行者關注的并非是自然本身,而是把自然當作意識形態工具。“自我意識包含對他者的必要參照。”他們通過殖民地的自然和人來確立自己的統治者身份。“他們來這里也是為了歷史。他們想親身體驗18世紀發生了那一場場大海戰的這片水域:當時歐洲列強為了爭奪加勒比海這片富庶的盛產甘蔗的小島打得不亦樂乎。”歷史是雙重的,對歷史的解讀是對位的,薩義德認為在文本所敘述出來的宗主國歷史中,應意識到同時存在的與占統治地位的支配性話語抵抗的其他歷史。而土著人抵抗的歷史被抹去了,小島成了帝國輝煌歷史的見證,被賦予新的形象。
殖民地的居民回眸歷史,發現這片土地過去一片空白,無根的茫然促使人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這片土地,但是他們自己卻做不到,他們需要來訪者提供“關于我們身在何處、我們是何人的知識”。來訪者寫旅游日記,雖然記述了在這些殖民地的游歷,但講述的依然是一片被抹掉歷史的地方。外國人觀看殖民地的眼光充滿了偏見和漠視,當地人只是背景里遙遠而模糊的人物,關于這些人怎么說都可以,他們以偏概全,在游記中建構一個自己想象中的殖民地,“從歐美科學藝術的立場超驗的重構、描繪或繪制自然世界及土著居民”就像西方人眼中“東方主義”的東方,他們仿佛是“假裝是到這些殖民地去的旅行家”。
殖民者對特立尼達的“重塑”比東方主義作家更甚一籌,東方雖在政治軍事上力量薄弱,其歷史與文明卻具有穩固的根基,并非西方的“誤讀”所能篡改,而這些被剝奪了過去的加勒比海小島卻沒有任何可依附的力量,他們是弱者中的弱者,像一張白紙被殖民者隨意涂寫而無能為力。哪怕反感殖民者為這座小島定義的“風光旖旎”的概念,沒有這些來訪者的見證,沒有地方意識的小島居民只能是一群漂泊無根的人:過去是空白的,歷史是缺失的,他們默默無聞地活著,人生是虛空的。
對于西方殖民者而言,這片頗具熱帶風情的土地是供其“環境想象”馳騁的地方,而對于殖民地土著居民而言,建立屬于自己的地方意識無從著手,唯有“拿來”殖民者施加給他們的一切。特立尼達的空間被去地方化,被剝去歷史曾經賦予它的意義,這一過程伴隨著殘酷、血腥和流離失所的哀痛。當血跡被時間沖刷干凈之時,殖民者重新賦予了特立尼達新的地方意識。這種由西方人建構的地方意識充滿意識形態偏見:特立尼達附屬于歐洲文明世界,其歷史起始于殖民統治。似乎荒蠻的過去從來不曾存在過,小島居民生來就是西方白人的附庸。
三、反殖民主義與地方意識的重建
地方意識是超越物質存在的一種環境想象,是一種情感和體悟:“人與自然風物融為一體,我們所熟知的自然之物不再是簡單的物理現象,而是一種與我們想通的精神存在,與我們的傳統、歷史、文化以及我們自己的一切都融為一體。”地方意識是一個多維度的概念,包含著我們對家園不可割舍的依戀和守護之情。正如生態詩人溫德爾·貝里所言:“沒有對自己地方的全面了解,沒有對它的忠誠,地方必然被肆意地濫用,最終被毀掉。”對于面臨后殖民力量威脅的前殖民地,被毀掉的不僅僅是自然,還包括資源的掠奪、文化的同化、歷史的消解和政治的壓迫。地方意識的重建不僅具有生態意義,同時還具有歷史文化意義和政治意義。
《世間之路》中看似不相關的九個組成部分卻擁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歷史的建構性。奈保爾將“自然”作為其中的一個角色,將自然歷史化,追溯這片土地遙遠的過去,揭示小島上土生土長的植物如何被抹去了古老的時間連續性,成為哥倫布第三次橫渡大西洋之后所目睹的自然風貌的翻版。“巖石不復是同樣的巖石了,卻是從他所看到的那些巖石中生發出來的。”歷史不是人所獨有的,自然亦被賦予歷史,成為被消解和被重構的對象。作者將這一真相展示出來,將人們習以為常的風景陌生化,恢復自然的歷史縱深感,追溯這片土地、這塊巖石、這只鳥、這棵樹的過去,恢復他們歷史見證者的地位。作者寫奧利諾科河上的雨,時而暴雨傾盆,時而濕熱難耐,這樣的雨折磨著英國探險家羅利,也折磨著尋找黃金的西班牙人,然而,“在他們那一本正經、簡單到簡單抽象的敘述中,沒有任何身體感受;沒有任何風景”。檔案中對殖民地自然的紀錄是一種更狹隘的觀察和感受方式,而奈保爾描繪的熱帶雨水、河岸風景中,自然不再是殖民者檔案中征服行為的背景,它從西方人建構的牢籠中被釋放出來,重獲野性的美和狂暴的力量。地方意識經由陌生化重新活躍起來,克服因熟視無睹和殖民者強加的思維定勢所帶來的地方意識的衰退和淡忘,因此,地方具有一種“抵抗政治”的潛力。從地方意識中生發出新的身份認同感,這份認同將引導殖民地人民的民族身份建構,使之成為對抗后殖民勢力的強大力量。
作為流散作家的奈保爾站在新的高度理解故土的自然、歷史與地方意識,多重文化背景與英國的教育經歷使他能夠以冷靜、客觀的態度看待殖民地的反殖民運動和新民族身份的構建:撇開對過去單純的形而上思考,讓思想回到一個只關心日常生活的層面上。奈保爾對待自然與歷史的觀念是辯證的:他努力恢復殖民地自然的歷史維度,同時反對將思維囚禁于過去的創傷、將民族情感簡單化為對殖民者的仇視,“歷史如同神圣,能駐足于心,只要有某些東西就足夠”。比恢復歷史更重要的,是重獲歷史意識,他反對激進的反殖民運動,反對出于對被殖民歷史的恥辱感而對殖民時代風景的肆意破壞和毀棄。地方意識并非純粹的、一成不變的概念,它隨時間的流動和歷史的發展而不斷充盈自身,人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成為身份的一部分,塑造了現在的自我,任何對歷史的否定都導致身份建構的中斷、地方意識的弱化,反而不利于反殖民運動事業的發展。
四、結語
地方意識的消抹與重建、歷史的消解與重寫和人的失根與尋根在《世間之路》中形成“差異與重復”的變奏,三者相互滲透,彼此折射,共同描畫出一條具有多重內涵的“世間之路”——通往散居族裔渴望的家園,通往擊退后殖民勢力的自由世界,通往自我實現的烏托邦。地方意識維系著自然與人類社會,歷經消解與重建,獲得反抗殖民統治強大的政治力量。《世間之路》中的地方意識有著非常深刻的內涵:既有“人,詩意的棲居在大地上”的愿景,又凝結著第三世界國家未完成的政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