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
摘要:昆曲是中國戲曲藝術成就的集中體現,已成為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符號。作為表演藝術性的世界級“非遺”,它的傳承與發展離不開受眾的培養。近十年來,“昆曲進校園”活動大力推進了昆曲在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中的傳播,有經驗也有不足。金紅教授畢十年之功,對“蘇州文藝三朵花”——昆曲、蘇劇、評彈傳承與發展進行調研,尤其對昆曲受眾培養的現狀和問題進行系統跟蹤研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本體研究也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昆曲 非遺 傳承與發展 受眾培養
自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開展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非遺”)評選以來,中國迄今已有39個項目躋身世界級“非遺”名錄,項目總數居世界第一位。其中,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31項,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7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優秀實踐名冊1項。中國昆曲作為表演藝術性的項目,入選首批“非遺”名錄,且名列榜首,十幾年來它的傳承與發展得到了國家、政府、學界、民間等多方重視與大力支持,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但其受眾培養問題仍需持續性的跟蹤關注和深入性的調查研究。
一、中國昆曲受眾培養的必要性
“四方歌曲,必宗吳門。”中國昆曲,元末明初之際誕生于江蘇昆山(今屬蘇州),現已歷經六百余年的風雨滄桑。昆山腔起初僅限于蘇州一帶,明代萬歷年間擴展至長江以南、錢塘江以北各地,并逐漸流布全國。明代萬歷年間至清乾隆時期的兩百余年進入鼎盛期,甚至到了“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地步。清中葉后每況愈下,隨著四大徽班人京,皮黃因其清新通俗的形式排場吸引大眾,以致昆曲在“花雅之爭”中敗下陣來,花部亂彈逐漸取代了昆曲菊壇盟主的地位。然而,“風雨如晦,雞鳴不已”,1921年由穆藕初、張紫東、徐凌云等幾位熱心曲家發起創辦的蘇州昆劇傳習所延請全福班老藝人為教師,招收貧家子弟學藝。殊不知正是這一貌似民間的行為卻使昆曲薪火相傳,這批出科的學員就是著名的“傳”字輩昆曲藝人。1956年,浙江昆蘇劇團的《十五貫》走紅京城,創造了“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的神話。隨后,蘇州、北京、上海、郴州、南京、永嘉先后建立了昆曲院團。2001年5月18日,中國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首批“人類口述與非物質遺產代表作”(Masterpiece ofOraland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ies)名錄。從那時起,昆曲成為中國世界級“非遺”的第一張名片,“月落重生燈再紅”,沉寂已久的昆曲慢慢進入了大眾的視野,為昆腔藝術的保護和振興帶來了重大契機。
戲曲因藝術形態的不同而劃分為不同種類。中國戲曲種類繁多,依據文化部最近一次全國范圍內地方戲曲劇種普查結果的統計:截至2015年8月31日,中國現有348個劇種。盡管中國的戲曲種類總量并不少,可以稱得上“種劇”的卻不多,昆曲是其中一種。據考證,“有昆腔基因的劇種有:昆弋腔、永昆、甬昆、湘昆、徽劇、廣東正字戲、蕪湖梨簧戲、江西東河戲、閩西漢劇、桂劇、粵劇、川劇、福建詞明戲、河北高腔、辰河戲、湘劇、山二黃、吉安戲、巴陵戲、新昌調腔、山東萊蕪梆子、武陵戲等”。昆曲是中國傳統戲曲藝術成就的集中體現,它為其他劇種的成長輸送了養料,因此許多地方戲都以它為師為祖。連享譽海內外的京劇大師梅蘭芳都不得不承認:“梨園子弟學戲的步驟……先要學會昆曲,然后再動皮黃。”他自己也正是昆亂不擋的杰出代表。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3年10月頒發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非遺”可分為如下幾類:1.口頭傳統和表現形式,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2.表演藝術;3.社會實踐、儀式、節慶活動;4.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5.傳統手工藝。昆曲作為中國戲曲藝術最高成就的體現,無疑屬于表演藝術性“非遺”的范疇,而在表演藝術中,受眾即觀眾,是至關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眾所周知,世界級“非遺”往往是各國家或民族中極其珍貴卻幾近失傳的瀕危項目,命運岌岌可危,急需搶救與保護。正如自然界的生態循環系統中,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缺一不可,否則食物鏈被破壞,生態系統失去平衡,生物必將遭遇滅頂之災。“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所有的人文學科的發展以及在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種種現象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和整個政治、經濟、文化等組成的大環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戲曲領域也不例外。”作為表演藝術性的“非遺”,昆曲的保護與傳承也遵循著這樣的文化生態規律,它離不開創作和演出的主體(劇作家和演員),也離不開觀賞的主體(觀眾)以及研究主體(戲劇理論家與評論家),而其中觀賞的主體——觀眾,直接影響著昆曲的存亡興衰。
回顧昆曲六百多年的發展歷程,我們發現,昆曲的命運及受眾數量多寡甚至與社會層次休戚相關。在明代至清代中期,昆曲曾被奉為社會的“流行樂”,上至皇宮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觀賞者和追捧者眾多,于是它獨尊菊壇盟主之位兩百多年。清代中葉,四大徽班進京為乾隆祝壽,由于花部亂彈的形式喜聞樂見、內容通俗易懂,博得了民眾的關注與喜好,造成了昆曲觀眾的大量流失,因此昆曲在“花雅之爭”中敗下陣來,曾經一度幾近薪火失傳。20世紀50年代《十五貫》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也在得到中央領導人的贊譽與批示后,才出現自上而下的重視以及觀眾數量的激增,“滿城爭說《十五貫》的盛況也正是基于此而形成。由此可見,昆曲的榮辱興衰,不僅受到觀眾數量的影響,同時也與倡導關注的人所處的社會層次緊密相關。
2005年4月,文化部、財政部聯合頒發了《國家昆曲藝術搶救、保護和扶持工程實施方案》,宣布自2005年至2009年國家財政每年撥款1000萬元用以實施對昆曲藝術的搶救、保護和支持,同時提出昆曲五年發展目標,其中包括“培育一批熱愛昆曲藝術的忠實觀眾”。隨后,江蘇省、浙江省、北京市各級政府紛紛響應,制定了各種政策法規以保護和振興昆曲。自昆曲入選“非遺”以來,在各級政府的政策支持以及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下,昆曲的保護和傳承工作取得了長足的進展。然而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今天我們仍應謹記歷史上的經驗與教訓——市場需求是推動生產發展和文化生態良性循環的不竭動力。昆曲能否傳承和發展,從長遠來看,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的觀眾。對于表演藝術性的“非遺”項目來說,沒有觀眾,演給誰看?再好的昆曲劇作和演出,臺上粉墨登場熱火朝天,臺下少有捧場觀眾寥寥,劇院和演員何以維生?盡管昆曲曲高和寡,在今天或許只是小眾的藝術,但是這個小眾更需要有意識、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培養。對于觀眾的培養,既要致力于普及性地擴大數量,更要有重點地選擇潛在受眾的社會層次,我們的目的不是將觀眾一時吸引進劇場來外行看熱鬧,而是要給他們植入昆曲的文化基因,培養自覺欣賞昆曲魅力和自發熱愛昆曲藝術的能力,讓他們未來能夠主動融入昆曲文化生態圈中,成為昆曲生態循環中不可或缺的,甚至是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受眾主體。
二、“昆曲進校園”
昆曲的傳承和發展離不開對受眾的有意識培養,那么哪些人才是未來潛在的受眾呢?鑒于與其他中國戲曲種類相比,昆曲文辭高雅、唯美含蓄,具有一定知識儲備和文化素養的人才能欣賞,鑒于此,大學生無疑是最具開發潛力和培養潛力的受眾群體——他們受過高等教育,具有一定的素質修養,擁有必要的理解力、認知力與欣賞力,是未來國家建設的主力軍和社會發展的精英層,主宰著國家與民族文化前進的方向,對其他社會層次的文化關注與欣賞喜好具有引導和影響作用。
可喜的是,近年來我們已經開始意識到培養大學生觀眾的重要性,并已采取一些措施來推動傳播與普及昆曲。正如專家所言:“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已是近年來中國戲劇界影響最大、最引人關注的事件,尤其是她走進高校,在中國大學生中產生的轟動與影響,使這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可稱之為青春版《牡丹亭》現象。”根據江蘇省蘇州昆曲院提供的數據,截至2018年7月,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已在海內外演出共計310場,其中包括在美國、英國、新加坡、希臘、突尼斯、香港、臺灣、澳門等國家和地區的60余場海外演出,觀眾中約70%為年輕人。如果說1956年的《十五貫》“救活”了一個劇種,那么,我們今天或許可以說:21世紀初的青春版《牡丹亭》“復興”了一個劇種,因為就對昆曲的宣傳、傳播貢獻而言,其功績絕不亞于當年的《十五貫》。2005年7月“青春版《牡丹亭》學術研討會”期間,由白先勇等參會專家執筆了一份“傳承弘揚中國昆曲藝術——中國昆曲進校園倡議書”,提出推動中國昆曲走進高校的倡議。此后,北京大學和蘇州大學“白先勇昆曲傳承計劃”分別于2009年和2010年啟動,主要內容是在北京大學和蘇州大學開設昆曲課程,邀請昆曲研究專家及表演藝術家走上講臺,進行昆曲理論講析和經典片段欣賞。
在國家層面,2015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支持戲曲傳承發展的若干政策》,指出要大力推動戲曲進校園。2017年,為進一步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文化自信,促進戲曲傳承發展,中宣部、教育部、財政部、文化部出臺《關于戲曲進校園的實施意見》指出:2017年在試點基礎上,有條件的省區市大中小學以及中央部委所屬高校爭取實現所有學生免費欣賞一場優秀戲曲演出;2018年,戲曲進校園活動蓬勃開展,戲曲教育豐富多樣,爭取實現全國所有大中小學每個學生每年免費欣賞一場優秀戲曲演出;2020年,戲曲進校園實現常態化、機制化、普及化,基本實現全覆蓋。這些措施無疑對激發青年學生對于昆曲的興趣和昆曲在年輕人中的傳播起到大力推進的作用,從而實現培養潛在受眾的目的。
三、調研最新成果:《漸行漸近:“蘇州文藝三朵花”傳承與發展調查研究》
一項措施的頒布與實施,能否達到預期的目標,除了措施制定是否合理、貫徹執行是否得力外,還有一項極為重要卻又易被忽視的工作,就是考察效果,以驗證所頒布的政策、所執行的措施是否有效,以便探明問題和及時改進,而這就是實施過程中的跟蹤調查與研究。幾年來,在各級政府、高校、部門攜手努力共同推進下,“昆曲進校園”相關活動得以逐步有力和有序地展開,形勢喜人。但是,各環節、各層面的具體工作步驟和實施方案,究竟產生了多大程度的反響?效果如何?尤其是政府等各級部門寄予厚望的“培養觀眾”問題,有否得到改善?成效如何?如何改進等等問題,卻鮮有系統的跟蹤與深入研究。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有關人士尚未意識到此類研究的重要性,認為出臺了措施就解決一切問題了,至于效果如何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折射出某些部門某些人士責任心不足的問題;另一個原因就是田野調查太難做了,不僅耗費時間長、樣本數量大,龐雜繁瑣,而且牽扯很多部門環節,既要各方面協調好,又要頂著各種困難,深入鉆研進去;而如果調查結果不如預期,又是費力不討好,總之,這塊骨頭實在是太難啃,于是人們干脆放棄不做。然而,系統扎實的調查研究又實在是一項不應該繞過、也不允許繞過的要事,因為它是所有工作的風向標。只有把這個工作做好,才能發現問題,也才能鞏固我們的戰斗成果,而不至于使昆曲一時熱鬧過后又回歸寂靜與冷場。因此,針對“昆曲進校園”以及各項政策措施實施后的系統性跟蹤調研,就成為極其重要卻又少有問津的研究課題。
幸運的是,蘇州科技大學的金紅教授勇敢地擔起了這份重任。也可以這樣說,金紅教授是一位昆曲研究界敢挑重任、不辭辛勞,敏銳地意識到調查研究的重要性并及時全身心投放的“先知先覺”者。蘇州市文化界曾贊譽金紅教授為“蘇州傳統文化藝術的義工”。她從2008年起開始關注并著手進行戲曲,特別是昆曲在年輕人中的傳播以及培養年輕觀眾等問題的調查研究,前后歷時近十年,其間完成了多個蘇州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蘇州市軟科學研究計劃項目、蘇州科技學院大學生實踐創新訓練計劃項目等科研課題,受到中共蘇州市委宣傳部、蘇州市文廣新局、蘇州市科技局、蘇州市文聯等部門的肯定,成果人選“蘇州藍皮書”《中國蘇州發展報告》,并獲得蘇州市社科應用研究精品工程優秀成果、教育部以及江蘇省的大學生藝術教育科研論文等多項獎勵。金紅整理十年來的調查研究成果,加上對這些問題的新近補充與思考,其新著《漸行漸近:“蘇州文藝三朵花”傳承與發展調查研究》于2018年5月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并被列入蘇州大學“東吳智庫”研究成果之一。
該書共計45萬字,分為六章內容,以“文化遺產保護與文化產業發展關系論略”為引言,書后附第五屆和第六屆中國昆劇藝術節劇目演出述評。第一章和第二章分別從蘇州在校大學生對昆曲的接受狀況、“青春版《牡丹亭》現象”后昆曲在蘇州的傳播傳承現狀兩個維度集中調研“戲曲走進大學生”的問題。第三章和第六章涵蓋昆曲、蘇劇、評彈這三種源自蘇州的表演藝術的傳承、發展與傳播問題,重點記錄了以大學生為代表的年輕觀眾的看法與反響。第四章是針對蘇州昆曲傳承人口述采錄與昆劇藝術傳承的研究,第五章是針對近十年蘇劇保護和傳承現狀的調查研究。總的來說,這部關于“蘇州文藝三朵花”——昆曲、蘇劇、評彈傳承與發展的調查研究報告,數據真實、分析得當、對策建議合理,可為今后“三朵花”的傳承和發展提供借鑒,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本體研究也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我們同時發現,無論從作者的關注重點、調查研究投入的時間精力和報告內容的比重來說,昆曲在蘇州年輕人中的傳播狀況,特別是“昆曲進校園”和培養年輕觀眾的問題,仍是自始至終貫穿于整部著作的主線。如2007年春季“戲曲進校園”活動啟動后,作者即選取了蘇州市內四所代表性高校——蘇州大學、蘇州科技學院(現蘇州科技大學)、蘇州經貿職業技術學院、蘇州市職業大學,通過采取問卷形式,共隨機發放問卷2350份,充分注意到學生的性別、籍貫、專業和各學科之間學生的平衡,旨在通過調查大學生對昆曲的認識程度、喜愛程度、理解程度和接受程度,探討昆曲藝術在以大學生為代表的年輕人中傳播可能遇到的問題,進而提出解決問題的途徑。調研結果以研究報告的形式呈現,2008年底即完成,高質高效。這樣的田野調查扎實、詳實又注重時效,極為不易。從調研結果來看,既有預期的效果,如大約70%的大學生在讀期間知道或者聽說過昆曲,并且“目前的大學生都認識到了保護和傳播優秀文化遺產的重要性,認識到了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弘揚國粹、保護和傳承昆曲藝術的重要性”;另外也有出乎意料的新發現,如“青春版《牡丹亭》現象”后,居然仍有44.84%的被試者沒有聽說過這部劇,在認為昆曲“可以去看”的大學生中,又有高達45%的同學認為去看昆曲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一系列數據說明,對于被大量現代派因素包圍著的當代青年,昆曲離他們的文化娛樂重點還很遙遠。這些系統深入調研數據為我們總結經驗與進行反思提供了真實可信的依據,對后續的昆曲傳播與推廣工作策略的及時調整,大有裨益,有助于高質、高效地培養昆曲的潛在受眾群體,使“昆曲進校園…‘戲曲進校園”等系列工作真正落到實處。
四、結語
今天我們談論的昆曲,不僅是一種戲曲樣式,更是一個文化符號,一個凝聚了文學藝術精髓、代表著民族國家的典型文化符號,因此它的傳承與傳播要立足于文化守成的高度。作為一門表演藝術性的“非遺”項目,它的搶救、保護和傳承工作能夠如期完成、見到實效,如果沒有觀眾,則一切都變成天方夜譚。正如金紅教授所言:“中國傳統戲曲與觀眾接受群體的關系,歷來是戲劇研究重點,而著眼于戲曲傳承方面的探討更是業內研究的重中之重。其原因不言而喻:戲曲是舞臺的藝術,沒有一代一代的觀眾,則沒有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舞臺藝術呈現;而沒有舞臺藝術呈現,則無從談起審美價值,也更無從論及對傳統戲劇、傳統文化的展示和繼承。”昆曲要傳承,觀眾的培養亦如此。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是未來社會發展進步的中堅力量,也是昆曲最具潛力的受眾群體,而觀眾需要有計劃、有策略、有步驟地開發和培養。昆曲在年輕人中的推廣工作開展近十年來,我們依舊在探索中前進,有經驗的積累,更有不足,效果如何、問題在哪里、如何改進,是將推廣工作落到實處所必需的調查研究,需要更多的關注與思考。唯有如此,才能使昆曲這項寶貴的民族遺產世代相傳,不至被湮滅于歷史的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