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真相
——《水滸》的暗黑世界

◎文/云南·燕 飛

前幾年熱播的《武林外傳》里，一開始就是姚晨演的郭芙蓉這個千金小姐，出于對江湖的向往，帶著一個丫鬟出來行走江湖，行俠仗義，一心想在江湖上有一番作為，結果不僅鬧了很多笑話，還被白展堂這樣一個店小二給收拾了。被現實狠狠打臉后，郭芙蓉不得不與佟掌柜簽了賣身契，她就這樣從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變成了同福客棧的小伙計，整天累死累活的，還受人歧視。

郭芙蓉的遭遇，很像一些大學畢業生剛剛進入社會、初入職場的狀態，往往對未來充滿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最后才發現，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結果出現各種心理問題，甚至還有抑郁自殺的。

我今天的主題是江湖，不是職場，不過有些道理其實是相通的。江湖也好，職場也罷，都是現實世界的一個縮影。姚晨演的郭芙蓉之所以栽跟頭，一出場就被現實啪啪打臉，就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啥是江湖，對現實世界一無所知。

那么，啥叫江湖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就是不受王法約束的地方，就是與朝庭相對應的地方，在體制以外。四大名著里，《水滸傳》寫的就是江湖。水滸就是水邊的意思，讀過《水滸傳》的都知道，宋江他們聚集的地方稱為八百里水泊梁山。八百里水泊，那可是一個很大的湖泊了，比滇池大很多。小說里寫的這個八百里的湖，就是現在山東的東平湖，只不過早已干枯了。這個八百里的水泊梁山，既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湖，一個地方，也是一種意象，一種比喻，它其實就是江湖社會的一個縮影。

那么，都是哪些人進入了這個江湖呢？從《水滸傳》里那108條好漢的來歷，從他們上梁山的原因，稍作分析就知道：他們絕大多數是在體制內、在主流社會里走投無路的人，比如林沖就是典型。本來他在體制內混得還不錯，憑著一身的真本領，擔任八十萬禁軍教頭，怎么說也應該是個師級干部吧，結果卻因為頂頭上司的兒子看上了他的老婆，最后被逼上了梁山。

總之，不管是啥原因被逼上梁山的，主要還是因為主流社會出了問題，體制有問題。無論是小說里，還是真實的宋徽宗時期，都是一樣的政治黑暗，官場腐敗，內憂外患，整個國家危機四伏，人心渙散，社會動蕩不安。

主流社會不好，與主流社會相對應的那個江湖是不是就很好呢？

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江湖夢，很多年輕人和郭芙蓉一樣，內心都有著行走江湖的沖動。江湖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因為它不受體制的約束，它可以快意恩仇，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讓人感覺非常爽，很自由。

但其實，人們對江湖的理解實在是太理想化了。如果主流社會很黑暗，很邪惡，那么江湖也好不到哪兒去，它是一樣的黑暗，一樣的邪惡，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世外桃源。認真讀過《水滸傳》的人，應該都會得出這個結論。

《水滸傳》里有一個女孩，與郭芙蓉很像，同樣是過著溫馨美好的生活，同樣有疼愛她的父母，同樣武功高強，長得很漂亮。但是，這個女孩一入江湖，卻落得一個生不如死的下場，她就是一丈青扈三娘。

本來在扈家莊生活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一伙強盜沖進莊來，殺了她的爹娘，還把她抓上了梁山。更慘的是，有個叫宋江的老大，居然要她嫁給矮腳虎王英。這個王英不僅人長得丑，還很猥瑣，是個典型的大色鬼，見了女人就流口水。而且，他還曾是扈三娘的手下敗將，被扈三娘幾下就打翻在地。無論是人品、相貌，還是能力，他都遠遠配不上扈三娘，但扈三娘卻答應了。

一個弱女子，突然遭到這樣的變故，身邊一個能幫她的人都沒有，她在這世上唯一剩下的親人就是哥哥，可她哥也被這伙強盜殺得不知去向。環顧四周，這簡直就是一個強盜窩。用板斧殺了她全家的李逵，就在其中。這樣的情形下，她要是不答應，那不是找死嗎？估計宋江一個眼神，李逵的斧頭就劈下來了。

而且，你要是不答應，那就是不講義氣。畢竟，你現在已經是身處江湖了，江湖最看重的就是義氣。為了哥們兒義氣，可以連命都不要，現在不要你的命，只要你和我的王英兄弟睡睡覺，難道你還不愿意？于是，這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少女，就這樣被迫嫁給了王英。

從此以后，扈三娘的人生真的是生不如死。嫁給王英后，她就從一個英姿颯爽的美少女，變成了一個啞巴，變成了木頭人。在小說里她從此之后好像就說過兩次話。作者為啥要這樣處理呢？其實作者也很難啊，如果寫她說話，怎么寫?難道寫她在梁山過了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被一個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的齷齪男人睡出了感情？還是寫她與這伙殺自己全家的強盜，商量著怎么去殺別人？那也太沒人性了吧？所以，最好也最無奈的辦法，就是讓她不再說話。

那么，是誰在主宰她的命運？

是宋江。從某種意義上講，宋江就代表著江湖。理解了這個人，也就知道了所謂的江湖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說到義氣，這就是關于江湖最核心的一個話題。不管是主流社會，還是江湖，總需要一個運行的規則。江湖是靠什么來維持運轉呢？就是靠義氣。義氣是江湖最重要的規則。一個行走江湖的人，其它可以不講，但如果不講義氣，那幾乎就等于是自絕于江湖了，你根本混不下去。比如，宋江就靠這個義字，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最終混成了老大。

宋江這個人，外表平淡無奇，才能也有限，武藝更是稀松。但他確實適合做老大，晁蓋和盧俊義加起來估計也玩不過他。

他身上有三個特點：一是講義氣，二是喜歡玩弄權術，三是沒有人性。

先來看講義氣。

講義氣好還是不好呢？這得看在哪個時代。如果在先秦，義是啥呢？義的繁體字是“義”，上面一個“羊”，下面一個“我”，合起來就是指為了信仰而不惜犧牲，一般是指合乎正義或公益的行為，甚至和國家興亡聯系起來。

但這是在先秦，到了秦以后，這個義的性質就變了，變成啥了呢？就是宋江式的義。

宋江式的義，說白了就是哥們兒義氣。這種哥們兒義氣和先秦的義完全是兩回事。不是出于正義而犧牲自己，而是出于私心。我為啥對你講義氣呢？因為你是我的哥們兒。那如果你不是呢？對不起，你的死活與我無關。這其實是極其自私的，以自我為中心，從不考慮別人。

比如宋江為了籠絡人心，把扈三娘送給矮腳虎王英。他的哥們兒倒是快活了，但他考慮過扈三娘的感受嗎？他剛剛帶人殺了這個女孩全家，緊接著就讓女孩嫁給其中一個殺人兇手。不要說公道了，這簡直就是沒有人性啊。

但是，宋江這樣的義氣，在江湖上是非常吃香的，很多人都買他的賬。我少年時讀《水滸傳》，就非常奇怪，江湖上很多好漢，連面都沒見過，只要一聽說對方是宋江，立馬納頭便拜，從此生死相隨。這樣的情節在《水滸傳》里到處都是。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在我們現代人看來，這樣的情節很奇怪，但當時的人或者以前那些聽評書的人，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這是為啥呢？

第一，說明當時的社會，講義氣的人實在太少。正因為少，大家才格外看重，覺得了不起。

第二，因為社會狀況太惡劣，太殘酷。《水滸傳》給我們描繪了一個怎樣的社會呢？上層政治黑暗，烏煙瘴氣；中間貪官污吏橫行，毫無公平正義可言；下層是市儈、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沒有人會在乎別人。母夜叉孫二娘賣人肉包子，大家都覺得沒有啥不正常的，只要別把自己剁成肉餡就行。當初武松與孫二娘打起來，也是因為孫二娘想把武松剁成人肉包子餡，并非是他伸張正義。

宋江能在江湖上混成老大，除了靠所謂的義氣籠絡了無數哥們兒外，第二點就是他很善于玩弄權術。而且，他在玩弄權術時，往往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毫無人性。

比如，宋江當初想勸降霹靂火秦明，但秦明是青州府的高級公務員，相當于警備隊長之類的，他自然不愿意落草做強盜。宋江就派人假扮成秦明，騎上秦明的馬，穿上他的衣服，戴上他的頭盔，跑到青州府去殺人放火。青州城外有個幾百人的村子，遭到了瘋狂屠殺，村里尸橫遍野，死傷無數。不得不說，宋江真是甩鍋高手啊，通過這件事，秦明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當秦明被放回去時，青州慕容知府喊話說，你秦明早就投降了強盜，所以你的妻子孩子都被誅殺。秦明被逼無奈，只好入伙，宋江當天就做主把花榮的妹妹嫁給了秦明。

為了能夠把秦明拉攏過來，宋江真的是不擇手段，幾百個無辜的村民，秦明的妻兒，一家老小的性命，還有花榮妹妹的青春和幸福，宋江統統不在乎。

當然，這秦明也不是什么好鳥，老婆孩子的腦袋還掛在青州城頭，他卻摟著花榮的妹妹入了洞房。這個所謂的“梁山五虎上將”，本質上不過是個“有奶便是娘”的齷齪小人。

為了把梁山做大做強，宋江拉了很多人下水，每拉一個人，背后都是一筆血債。為了拉朱仝入伙，他派吳用和李逵下山，李逵把朱仝身邊的一個小孩弄到樹林里，用板斧把這個四歲小孩的頭劈成兩半……

因此，這個表面講義氣的江湖，里面其實充斥著太多的血腥、暴力、陰謀、權術。在這樣的世界里，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有良知的人，是很難生存的。在《水滸傳》里，林沖和魯智深的人生遭遇就最能體現這一點。

在我看來，林沖的故事，是《水滸傳》里寫得最有審美價值的，完全可以單獨成篇。林沖當然是個英雄，他武藝高強，人稱 "豹子頭 "，又叫 "小張飛 "，有萬夫不擋之勇。

但他其實和我們一樣，也是一個普通人。他在京城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有一個溫馨的家，遇到事情，也是像很多普通的中國老百姓一樣，選擇隱忍。哪怕對方都已經欺負到他頭上了，哪怕對方在調戲他老婆，他舉起的拳頭最后還是放下了。這樣的一個人，最終竟然也被權勢逼上了梁山。

那么，林沖上了梁山，進入江湖后，是不是命運就改變了呢？并沒有。原本他是走投無路了，想借江湖安身，但江湖其實一樣的難。為啥呢？因為他善良。當時的梁山老大王倫是個心胸狹隘的人，非得要林沖立投名狀，下山去殺幾個人才肯讓他入伙，但林沖不忍心殺害無辜，交不了投名狀。

這樣一個本領高強，心地善良，處處忍讓的老實人，最終的結局卻非常慘。在電視劇里，把林沖的死處理為宋江放走高俅，林沖因此憤懣而死。這樣的改動，雖然戲劇性很強，但其實遠遠沒有原著好。

原著是怎樣安排林沖的結局呢？征方臘回來之后，林沖就中風癱瘓了，每天只能躺著，聽天由命。他“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視，后半載而亡”。對于一個英雄來說，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嗎？簡直是生不如死。看護他的，只有昔日的兄弟武松，而此時的武松，也是斷了一只胳膊的人。林沖就這樣過了半年，然后凄涼地死去。當他躺在床上回顧一生時，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可以說，林沖的故事把《水滸傳》提升了一層品格。風雪山神廟、林沖夜奔等故事的審美意味，在一堆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世界里，書寫了一曲沉郁凄涼的悲歌。

如果說林沖是《水滸傳》里的一個正常人，一個完全無辜被逼上梁山的人。那么，魯智深則是水滸108條好漢中，唯一一個真正稱得上行俠仗義的人，一個有菩薩心腸的人，一個看似草莽，卻最終悟得大智慧的人。他本來也是體制內的人，為救弱女子金翠蓮，三拳打死“鎮關西”，人生就此改變，被官府追捕，落草為寇。魯智深后來選擇了出家，并且修成了正果，他竟然能預料到自己成佛的日子，沐浴更衣后抄了一篇頌子，然后就在鐘聲里成佛了。他的結局確實非常圓滿，也是所有梁山好漢中結局最好的一個。

但換一個角度想想，魯智深這樣的結局，也只能說明，像他這樣行俠仗義、有菩薩心腸的好人，在現實生活中依然沒有出路，最終只能遁入佛門，佛門成了國人最后的避難所。

林沖、魯智深被金圣嘆這個大才子評為上上人物，宋江則被評為下下人物，啥叫下下人物呢？就是下等中的下等，和人渣差不多了。

其實宋江也不容易。他武藝很差，也沒啥背景，靠著講義氣和耍弄權術，好不容易把梁山做大做強，被朝廷招了安。他帶著兄弟們東征西討，打完方臘回來后，108個兄弟只剩下27個。連宋徽宗看了也忍不住唏噓。最終，宋江被高俅派人送來的毒酒毒死了。他與李逵、花榮、吳用一起，被葬在一個叫蓼兒洼的地方，據說這里的地形，很像水泊梁山。從此，梁山好漢風流云散，天地間只剩一聲嘆息。

所以，《水滸傳》其實就是講江湖夢徹底破滅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