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樹

孔慶先

1.向景文

向景文的窗前有兩棵大樹，一棵是白楊，一棵是梧桐。風起的時候，白楊樹的新葉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而梧桐樹上那些成串的小蓓蕾，則盛滿了呼之欲出的盎然春意。向景文跟后勤的老孫要了根尼龍繩拴在兩樹之間，用來晾曬被子和衣服。由于剛到建設局這個新單位就任副局長，他需要熟悉一切，包括他的居住環境。他不知道他住的這間宿舍原先是給什么人用的，里外間，有水房和廁所，甚至還有個小廚房。這里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在一樓南頭，樓頭是一個單獨圍起來的小院，向景文站在院子里的時候，常常從風中感受到和大樓里不一樣的氣息，那是泥土的氣息，很親切，很真實。

向景文明白，這暫時的過渡是他從政生涯的一種需要，一個簡短的過程而已，局里已經有了協助他買房的計劃，他只需靜靜等待，便可以用低于市場價許多的價錢，在他向往的這個城市擁有一個家，一個挺大的地方。但這并非他最終的向往。他希望買房的事來得越晚越好，因為一旦有了房子，就意味著他老婆將隨時進城和他一起生活，那么他與紅顏知己史美心的關系如果繼續維持，將會變得更為艱難。

不過一切順其自然，是向景文一直以來的處事態度。他不過于苛求什么，不管是朝他走來的還是離他而去的，他表現出來的，一向是從容處之。正因如此，向景文不管在哪工作，都落得個勤勉、上進卻與世無爭的口碑。

向景文是個頭腦清醒的人，他深知，現在以自己這個年齡和在單位所處的位置，任何時候都不能表現出得意之氣，他還遠沒有那個資格得意。比如中午飯局，無論與誰在一起進餐，向景文滴酒不沾。他必須保持良好的工作狀態，樹立好自己在新單位的形象。到了晚上，向景文是有請必到，有酒必喝。他從來都不駁人面子，他覺得自己不能給臉不要。人家拿咱當回事，才會請咱喝酒，至于最后能辦什么事，他連自己都不清楚未來會是誰主宰誰的命運。向景文常常被請來請去。比如想結識他的人，比如以前跟他是舊友的人，比如過去與他不相往來的一些同窗，現在都隨著他成為建設局的一名副局長而變成他的摯友，他們為他設宴或接風洗塵，或賀官敘舊。向景文不會讓自己的神智被酒精所左右，他會非常有節制地控制自己的酒量，也非常令人信服地把握好酒桌前的度，在適當的時候，人歡宴散。

這樣，向景文可以利用午休或者晚宴提前結束的空余時間，定期到史美心的家里。史美心33歲，單身剩女，他們保持了3年之久的情人關系。史美心在市一所高校任美術老師。在與美心的問題上，向景文非常相信緣分。他們兩個人的相遇，是在市委組織的一個培訓班上，并且都是替自己單位的領導參加的。向景文對熱情開朗又聰明漂亮的史美心，內心是喜愛的。但是向景文并沒有因為喜愛而把美心納入自己未來生活的計劃之中，而史美心卻似乎從相識那一刻就已經把如何俘獲向景文作為自己的一件重要事情來做。當然向景文在后來的抵擋中，是非常自愿地落入史美心小小圈套的。在他心目中，這個小自己6歲的女人，是人們經常說的那種紅顏知己。他不愿意承認他們的關系是“外遇”“情人”，他覺得這些詞語對于他和美心的交往來說，是惡俗的稱謂。關于和美心的交往，向景文有自己的理解。首先他們沒有金錢關系，不存在誰花誰的錢，誰靠誰供養。再就是美心是個生活非常獨立的女性，她是決不會破壞他的家庭的，這也是令向景文感覺最欣慰最安全的一點。史美心同時也是個畫家，她的一幅畫最高可以賣到一萬，比他有錢多了，而他向景文，不過是個在政壇剛剛起步，未來還不知何去何從的小人物。像他這樣的副局長，光一個建設局，就有11個之多。

在向景文的觀念里，他和史美心之間，彼此不需要誰對誰負責，他從一開始跟史美心交往，就是輕松的，愉快的，他受益于這種快樂和彼此關懷。這情感和他現有的家庭生活，互不干擾，相輔相成，同樣是生活的一部分。史美心在市里工作，家也在市里，以前向景文來看史美心，都是借故到市里開會，或者參加其他活動。現在他名正言順地在市里上班，隨時都可以見到史美心了，反而有一些不適。他覺得密切地與心愛的女人接觸，對于有家庭的男人來說，是危險的。盡管他不喜歡自己老婆那種急功近利的做人方式，但他是愛惜自己家庭的，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做令家庭利益受損的事。在女人的問題上，他比其他男人更懂得對自己來說怎樣做相對安全。

2.姜雅致

姜雅致宿舍的北窗外，有兩棵大樹，一棵是梧桐，一棵是白楊。雖然她還穿著厚重的冬衣，但是她卻能從樹的變化上感受到春的腳步。那棵梧桐已經結出小小的蓓蕾，一串串分布在枝頭;白楊樹發芽了，最早是楊絮穗穗流蘇一樣垂下來，才幾天不注意的工夫，旁邊就會有許多綠色小葉片生出，它們能在春天的風中，沙沙作響。推開窗子，那溫暖的氣息就能撲面而來。

姜雅致大學讀的是中文專業，畢業后一時沒有合適的工作，表嫂托人在市總工會給她找了個臨時工作，就是在辦公室打雜。

外觀看上去破敗陳舊的工會大樓是上世紀60年代建成，在匯通街矗立了50年后，已經與周圍的高樓大廈極不和諧。這里曾經是工會和教育局兩家單位辦公，一年前教育局搬遷新址后，人少了，樓就空了，許多辦公室房門緊閉，一副蕭條的景象。新的工會大樓，正在城市的南部一天天日新月異，再過半年，這棟大樓的使命將會被終結。

雅致剛來工會上班的時候，正好教育局搬走，院子里緊挨警衛室的一排平房空了下來，姜雅致不得不佩服表嫂，好像是跟哪個領導打了個電話，院里的一間平房，就成了自己的宿舍。

她的隔壁是間辦公室，這里進出的是一位姓陸的業余畫家，工會樓里的人們習慣稱他小六子。雅致剛來時跟小六子并無來往，只是偶爾擦身而過時，她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小六子那比自己的頭發還飄逸的長發。目光對視，兩人相互點一下頭，畢竟一個單位辦公。小六子有時會大方地說聲：“你好！”姜雅致慌忙回答：“你好！”

“小六子”， 姜雅致一想起這個名字就覺得別扭，她總能跟舊時皇宮里的小太監聯系起來。

工會食堂開飯早，晚飯幾乎沒幾個人在單位吃，雅致總是早早地吃完晚飯，回到自己房間，此時小六子多半會尾隨著她，半真半假地說：“一起去散步？”雅致笑著搖搖頭。姜雅致知道自己跟小六子不同，他是工會的正式在編人員，國家干部，公務員，別管通過什么關系吧，人家不用愁工作的事了。而自己呢，前程未卜。她每天下班后要做的事就是讀書，為隨時都會到來的公務員考試做準備。到了晚上，大門口兩個保安在警衛室開著門下象棋。在宿舍看書的雅致，能聽見棋子噼啪落下的聲音。而隔壁那位畫家小六子下班后，總會在辦公室畫油畫，很晚才回家，弄得刺鼻的顏料味常常飄過來。不僅如此，他還用手機外放刺耳的搖滾樂，整個院子都能聽見。姜雅致猜想那小子的內心空虛無助。“寂寞的小公務員！”姜雅致心里無數次重復說。

后來，雅致發現小六子其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不像那些長頭發畫家似的，搖頭晃腦的自以為是。小六子彬彬有禮，見誰都打招呼，整天笑呵呵的，一副天天撿著大元寶的表情。

姜雅致特別喜歡在晚飯結束后回到宿舍的窗前看樹，這是她在鋼筋水泥中看到的唯一風景。她知道這兩棵樹屬于對面建設局大樓，內心暗自慶幸，兩棵大樹在城市的變遷中安然無恙。

就在不久前，對面樓里朝外打開的那扇門，開始進出一個男人，從雅致的角度看過去，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個子不高，長著女人般細嫩白凈的臉，從長相上看不出年齡。雅致覺得，現在生活條件好，那些當個小官的男人們吃的都是油光水滑，老的不老，小的不小，但這個人怎么也應該是快到中年人之列了。

這個男人的到來為雅致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在雅致窗前的兩棵樹上，拴了一根繩子。這下正好，繩子上沒晾衣服的時候，雅致就可以躍過平房邊的矮墻把洗好的衣服掛上去。衣服有地方曬了，心里有幾分感激他。雅致發現，這個男人有時候居然在陽光特別好的早晨，站在樹下，聽鳥兒的叫聲。她看見他的目光是和善的，慈祥的。他是一個講究的人，頭發特別整齊，不知道是不是染過，特別黑，且一根都不亂，一看便知道是吃公款滋潤出來的那種。姜雅致不明白為什么凡是這種長相的男人，都戲劇性地戴一副眼鏡。他的臉盤不大不小，倒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這人在明處，雅致在暗處，就會很容易觀察到他的一舉一動。他每周都在天晴時把被子抱出來掛繩子上，還時常把上了油的皮鞋放在窗臺上晾著，到了晚上及時收起來。看得出，這是一個挺勤快的男人，愛整潔，也非常會照顧自己。

有時候，雅致會無意中看到對面的男人，手里端著一本書走來走去，臉上還會有些少見的微笑。雅致被那難得的笑容感染，也會輕輕一笑。

每當姜雅致跳過矮墻去搭衣服或者取衣服的時候，難免會與對面男人目光相對，她非常想跟他打個招呼，說聲你這條晾衣繩掛得真及時、謝謝之類的話。但那張嚴肅的臉讓她欲言又止。她只好把嘴張開，露出牙齒不自然地笑一下，也沒有回應。在雅致眼里，他是個沉默的男人。看上去，他從來沒打算跟自己開口。

3.對面

向景文開始關注對面是從他晨練回來的某一天開始的。

向景文喜歡早起，即使來到建設局貴為副局長，他依然把上大學時保持的運動愛好，堅持了下來。他很快為自己勘察了一條最佳的跑步路線。如果不去史美心那里過夜，每天早上，向景文非常準時地在5：30起床，用30分鐘瀏覽一下手機上的朋友圈，給所有發圈的好友點一遍贊之后，就從住處出發，由匯通街上東環，再由環城路繞到城市南側的植物園，穿過植物園到環城路劃一個半圓，折回到城中街，步行到住處，前后用時1小時，回到住處的時候，大樓仍然在沉睡中。

他直接回宿舍洗漱換衣服，屋外的光線已經變得明亮起來，但是向景文不喜歡拉開窗簾，他愿意把自己的房間遮擋得嚴嚴實實，他認為比較暗淡的光線令他安靜，有助于他思考問題。透過窗簾的空隙，他看到的是另一扇窗。

開始，向景文并沒注意過對面的一排平房。正對他的那間屋子朝他這面只有一扇窗，他是在無意間發現這間屋子里也住著人。他覺得像他這樣情況特殊地住在辦公樓里的人太少見了。他看到一個皮膚潔凈，身材嬌小，學生模樣的女孩在那間屋里晃來晃去。于是，向景文借助自己窗簾的遮擋，開始關注對面那扇窗，他不明白，為什么水會隔了窗子倒在他的宿舍門前。這雖說是女孩的窗外，但更是向景文的院子。有一天向景文發現，他拴在兩樹之間晾衣用的尼龍繩上居然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猜想這一定也是對面女孩的東西。

后來，向景文掌握了一個規律，他發現當他晨練回來的時候，正好會趕上那個女孩從矮墻翻過來，把洗好的衣服曬到他拴的尼龍繩上，之后女孩又從矮墻翻回去，身子非常靈巧，就像他面前劃過一只飛鳥。當然他們也有相遇的時候，女孩會朝他一呲牙，他想，這或許是在對自己說“你好”！但是他們始終沒有對話，向景文不知道說什么，他覺得先開口的應該是那女孩，而不應該是自己。至少那女孩應該表示一絲歉意，或者是說聲“對不起，我用一下晾衣繩……”但是向景文被無視了，好像根本沒他這個人一樣。

這些天來，他每天可以輕易地透過自己的窗子看見對面窗子里的一些活動。他確定那是一個單身宿舍，那女孩是幾個月來唯一出現在那間屋子里的人，只要那女孩抱著洗好的衣服準備翻矮墻時，他便不再出門，躲在窗子里面靜靜地看。向景文認為這是個愛整潔的人，因為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有這樣的時候，而他都會同樣地悄悄張望，等女孩那高跟鞋的聲音遠去后才去做自己的事情。向景文并沒有因為女孩無視他的存在而感到任何不快，相反倒是增加了他想更多了解這個女孩的一種隱隱的好奇。

4.史美心

史美心是個簡單的人。她刻意使自己成為簡單的人，并非她是個傻瓜或者笨蛋之類。對自己被人稱為剩女、沒人要，她并不在意。關于婚姻，她主張寧缺毋濫。不過男友還是應該有一個的，比如向景文，這是她保留時間最長的男友。一般情況下，她與人相處不過半年，就會提出分手。美女身邊不缺護花人，她只是不想結婚而已。

讓史美心最喜歡的是向景文身上的書生氣。她接觸過的藝術家，商人，公務員，都沒有向景文身上的氣質。那種穩重，文雅，平靜，甚至幾分怯懦的外表，正是史美心最有感覺的特別之處。他們之間不用問誰愛不愛誰，只有愉快相處。史美心眼里，向景文根本不是一個什么辦公室主任或者副局長，他是一個有些難為情的大男孩。他們之間從不糾結情有多濃愛有多深，這是史美心對所謂愛情的一貫主張，輕松來自然去。

女人一旦經濟是獨立的，那么人格自然就容易獨立了。史美心越來越有名氣，她的畫也越來越值錢。只是以往與向景文保持的那種關系近來有了些改變。向景文到市里工作后，他們的接觸變得頻繁起來，這讓史美心漸漸產生了對向景文的盼望。她對向景文說：“干脆你別住宿舍，直接搬我家算了。”向景文臉色一怔，隨后又笑笑說：“那歌詞就是寫給你的，相見不如懷念。”

不管怎樣，史美心內心的變化，只有自己知道。

史美心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堅守的不成家信念悄悄地發生了質變。每次向景文匆匆來又匆匆去，她心頭便有一絲失落掠過，美心感覺到，那是不舍。她發現，自己或許需要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和一個安穩的家。向景文不是那個男人，她知道他做不到。

她跟向景文相處時，就會逗他說：“親愛的，一輩子做情人好像不太可能，你能堅持多少年不變？”

向景文是回避這些問題的。他巧妙地回答：“一輩子做情人不如一生做親人，只要你愿意，親人是最長久的。”

是啊，史美心知道，一輩子的事，只有親人是最可靠的，但是有過男女之情的兩個人，重新定位于親人，談何容易啊，她覺得該給自己找一個方向去規劃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5.張靜芝

張靜芝的父親是縣人事局長，她的生活自然遠離平民。她不顧父母反對，參加工作后，硬是自己做主，嫁給了家在農村的高中同學向景文。他們領證后，沒辦婚禮，直接住在租來的房子里開始了幸福的新生活。靜芝的母親自此口頭聲明，今后跟靜芝脫離母女關系。

三年高中，在同學們眼里，向景文僅僅是憑著會唱幾首流行歌曲就把張靜芝迷倒。其實這只是人們知道的張靜芝愛向景文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人們不知道的。那就是她認定了在學校里一直是班長、團干部的向景文有管理才能。向景文考上大學，沒有考上大學的張靜芝已經參加工作，她一直把自己節省下來的錢寄給向景文供他上大學，這樣，向景文就如張靜芝投資的一份產業一樣，在大學畢業時直接被張靜芝回收。干部家庭長大的張靜芝深信向景文總有一天，能有出頭之日。她知道那時候的向景文別無選擇，自己無論從哪方面，都配得上他向景文，嫁給他，靜芝認為他內心只有感激。

令張靜芝非常得意的是，成為老公后的向景文也算爭氣，剛到縣建設局參加工作的時候，向景文還只是一個文職人員，在辦公室里給領導寫寫材料，但很快就被領導賞識，提拔為縣局辦公室主任、局長助理。一個偶然的機會，向景文在全市公開競聘縣團級干部的考試中脫穎而出，從初賽到復賽再到最終答辯，他擊敗眾多對手，抓住了人生重要的一次機遇，在別人看來，這才是平步青云。向景文直接到市建設局任副局長，成為體制改革后競聘上崗的第一批年輕干部。靜芝終于在結婚10年后，帶著兒子和老公，被父母像接待貴賓一樣，迎進家門。靜芝在父母面前一下子揚眉吐氣了，她對父母說：“景文是我一手打造出來的，我不是當官的料，可景文天生就是呢。”靜芝對景文說：“你得負責把我的理想實現，那就是好好當官，男人就應該給自己定位一個準確方向，并朝這個方向積極要求自己，才會進步。”向景文只是笑笑回答：“凡事順其自然吧。”

向景文就任前，靜芝還專門去了一趟市里，給老公買了幾套昂貴的衣服，為了讓老公到新崗位上班時穿著得體，她還專門請人給老公設計了一下頭型和服裝的搭配。靜芝說：“咱家的好日子，全在于你如何把握好手中的權力了。”

6.表哥表嫂

姜雅致的表哥是縣文化局新成立的演出公司搞外聯的，表嫂在縣職教中心是個校醫。雅致的表哥在雅致家長大，因此，在雅致的心目中，表哥等于是她親哥。雅致對表嫂的一些做法看不慣，尤其是表嫂從表哥手上接過錢時的表情，讓雅致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夸張最獻媚的一張臉。

原本，雅致沒打算到機關工作，她一直在等待公務員考試。只是這一年，全市上下，暫停招考公務員。表嫂有個中學同學，叫張靜芝，在縣城一家銀行當會計，她父親的老部下在市總工會任要職，表嫂托張靜芝幫雅致找了這么個工作，雅致邊工作學習邊等待來年參加公務員考試。

表嫂說，等有機會，請靜芝兩口子來家里吃飯，到時候叫上雅致，當面感謝一下人家。年前一直忙，年后一出溜，就到了四月了。現在你們又跑市里去上班了，湊一起也不容易。

雅致見過張靜芝，但是不喜歡這個女人。如果說表嫂愛財讓雅致看不慣的話，那么張靜芝滿口當官怎么好，更讓雅致看不起。張靜芝舉手投足都趾高氣揚，儼然一副大官太太模樣。雅致覺得，一個財迷一個官迷，果然能成為好朋友。說起張靜芝，表嫂的口氣是羨慕的。表嫂說：“我這個朋友啊，一心只想讓男人當官，聽說天天訓練男人練習不用發言稿講話。現在好了，人家考上個副局長，多抬氣！這下子真的夫貴妻榮了。”

說這話時，表嫂看了一眼雅致，打住了話題。

表哥就是一位小人物，他的工作性質是到處跑，嘴皮子磨破，天天累死累活，賺兩個錢，還趕緊給表嫂遞到手里，臉上堆著巴結的笑容，本來就瘦的表哥，這時候的臉就開成了一朵大菊花呈在表嫂面前，表嫂非常開心，拿錢的手一抖，會落到表哥手里幾張，表哥笑不迭地說：“哎呀媳婦，謝謝媳婦……”

雅致不知道表哥怎么就那么怕表嫂，好像生下來就甘愿臣服在表嫂的石榴裙下。不過表嫂可取之處也不少，比如她是個熱心人，老家一有個什么大事小情的，她比誰都積極。她還給雅致找到工作，張羅住處，得到婆家人的一致贊許。

表嫂有個特別好的習慣，就是無論自己怎么生氣，語調上也不體現出來，總是笑著就把人給數落了，讓別人聽著不著急，看著不生氣，可是心里噎得慌。

比如明明是責怪表哥不會賺錢，她會這樣說：“親愛的，都是我壓了你的運了，讓你賺錢少，過不上好日子，干脆休了我，你再找個旺夫的主兒做老婆，讓我一邊兒受窮去我愿意著呢……”表哥感動得紅了臉說：“面包會有的，好日子會有的，媳婦，你就等著瞧吧！”

7.當愛情變為煩惱

向景文越來越有些疲憊，他隱隱感覺到這疲憊來自于他和史美心的關系。向景文到建設局工作后，增加了跟史美心見面的機會，生活上多了一些照應，讓本來個性獨立的史美心漸漸有了某種依賴，向景文發現，美心已經開始不滿足于簡單的相會，他的手機漸漸多了一些親密短信、微信。他花在看信息和刪除信息上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擔憂，如果這樣下去，他跟美心之間，一定會出問題。這問題會直接動搖他的家庭，影響他在新單位的地位。

比如近來，史美心在分別時，不再揮手示意，而是擋在門前，雙手纏繞著向景文的脖子，輕吻密密麻麻落在他的臉上。美心的身體越來越柔軟地搭在他的身上，這讓向景文覺得，只要他一走開，那柔軟的身子會泥巴一樣癱在地上拾不起來了。

很快，美心居然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這讓一向沉著的向景文差點亂了陣腳。那天，原本是向景文打電話給美心，說午飯到美心家里去吃，當然不光是去吃飯。史美心也做好了準備，她決定跟向景文說明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她害怕向景文會接受不了，因為她想跟向景文分手，結束這種關系，她需要一個婚姻來呵護自己。可是向景文臨時有事，取消了約定。下午局長辦公會，他忙得沒有顧上打電話給美心。散會后已經是7點，早就過了下班時間。開會時手機靜音，史美心打了數個電話發了數條微信，都沒有反應。這樣，史美心就來路過建設局，直接造訪了。

在二樓辦公室里，向景文著實嚇了一跳。當時同事們都已經下班，還好辦公室里沒人，保安一路領著美心送上樓來。保安敲門說：“向局長，您夫人來了……”向景文抬頭看到的是史美心，差點暈死過去。他從來沒有想過，史美心會直接找到他工作的地方，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其實史美心也沒說什么，就是來了直接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看著他笑。其實這只是史美心對下一步分手提前用的一個小伎倆，哪知向景文禁不住這么一嚇唬，一向處事不驚的向景文，腦門上很快沁了一層汗珠，他的腦海瞬時現出一個詞語：玩火者必自焚……不過向景文還是很快冷靜下來，趕緊把史美心帶到自己的宿舍，責備她為什么不提前打個招呼再過來。史美心哈哈笑著說：“反正是路過，給你個驚喜嘛！”

向景文倒水的工夫，就聽到已經站在院子里的史美心跟人搭話。

他看見美心趁對面窗子里那個女孩摘衣服時，跟人家說話呢。

“哈哈哈哈……”美心笑著說：“天天這樣，能練一身好功夫呢！”

女孩不好意思了：“呵呵，沒地方晾衣服，所以……”

“沒關系，開個玩笑。認識一下，我叫史美心，你這件衣服從哪買的，品相不錯嘛小妹！”

“哦，網上買的。我叫姜雅致，工會上班，您是？”

向景文此時正從屋里走了出來，他有些不太自然地說：“美心，跟誰說話呢？”

“我么，這位白胖子的老婆，呵呵。”史美心大聲笑著回答。

姜雅致“你好”的話音沒落，史美心就被拉走了。

“有空來家坐啊——”屋里傳出史美心快樂的聲音。

向景文覺得自己的擔憂是對的，因為在短短的幾分鐘里，她居然跟對面窗子里的女孩成了朋友，還告訴人家她是自己的老婆。向景文覺得，史美心抵達他的辦公室后再抵達他的家庭，是遲早會發生的事。

8.你也在這里

水仙花是開在過年前后的，對面窗臺上有一小盆，向景文隔了窗戶，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花兒，應該是錯過花期，在春意濃濃的季節開了，他幾乎聞到香氣撲鼻而來。

相對于繁雜的工作，以及讓他變得有些煩惱起來的紅顏知己，向景文更愿意在下班后少有的寂靜里，來到院子里看地上的小草。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回縣城去看靜芝母子了，他有些掛念起來，盡管靜芝總在電話里讓他安心工作，事業為重，并鼓勵他迅速讓自己站穩腳跟，他還是非常想見兒子。但他內心深處，也有一點害怕回家，他不太愿意面對靜芝永無止境的鼓勵。他愿意以事業上有所建樹來回報老婆對他的恩情，但是近來，他卻感覺到某種壓力在剝奪他的快樂。向景文本不愛給自己壓力，他從農村一路走過來，對自己的今天時常感到滿意。但是老婆越來越多的夸贊，讓他有些承受不了。人們常說，好孩子是夸出來的，在靜芝眼里，好老公也是贊美出來的，她喜歡用贊美的方式跟向景文說話：“老公，沒有你辦不到的事。老公，你真行。”可是向景文不喜歡這樣。

這些天，他在每天晨練出發前習慣把窗簾拉開，這樣，當他結束晨練回宿舍時，春日的陽光會瀉了一屋子進來。他越來越喜歡這種明媚和溫暖的感覺，他甚至公然打開窗戶，看對面那個叫姜雅致的女孩翻進院子晾衣服。現在他們彼此目光對視，是點頭和微笑，女孩看見他有時會說：“你也在這里呀……”他們不用特別顧忌對方的存在，甚至這種存在漸漸成為彼此的需要。向景文愈加愿意看到那雪白的牙齒朝他一呲，那愉快的高跟鞋聲音像準時的開始曲一樣，打開嶄新的一天。來到庭院，向景文在院子里伸展四肢，做一些踢腿的動作，有時候還主動跟那女孩點頭。他還把被風吹落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從窗子遞給女孩，輕易就能換來一聲清脆的“謝謝”。

有一次姜雅致試探性地問道：“你那個愛人，沒在么？”

向景文連忙說：“哦，沒在。”

“她可真好看呢。”

“嗯，還行。”

向景文此時只能將錯就錯下去，他不想過多說什么，那樣會牽扯出許多不該有的話題。

9.相遇

姜雅致眼里，對面的男人越來越可愛了，她開始留意并欣賞這個男人。她發現這男人規律的生活起居、禮貌的言談、溫和體貼的微笑，還有偶爾對話中流露出來的淵博學識，以及行為舉止間透出的成熟男人的持重、得體，都讓姜雅致感到十分完美。在工會組織的全市職工大合唱活動中，姜雅致意外地接觸到了這個男人，并很快了解到，原來，跟自己做了許多天芳鄰的男人居然是建設局的副局長，他的名字叫向景文。

工作中的向景文不茍言笑，穩重果斷。姜雅致覺得，難道這位向局長就是人們說的那種絕世好男人么？

相比起向局長來，畫家小六子就顯得無比幼稚。刻意地相約散步，遠不如一個溫暖人心的微笑更打動人。姜雅致想。

只是，在這個已經是春光無限的小院子里，那位自稱向局長愛人的大美女，再也沒有出現過，姜雅致一直期待能再一次看見那個叫史美心的人，因為那是她見過的所有女人當中最妖嬈的一個。她覺得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真是好福氣，郎才女貌就是說他們吧。

姜雅致盼望的大美女沒有出現，在表哥家，她看到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張靜芝。

張靜芝一家三口，是在表嫂一再邀請之下，在一個周日的上午，來家里作客的。姜雅致周末休息，就提前一天趕到縣城，和表嫂忙了一天，打掃衛生，準備第二天的餐具，上街買水果蔬菜之類的東西。雅致知道，即將迎接的是他們家目前最為尊貴的客人。

張靜芝母子提著禮物先到，表嫂伸手去接，一邊嗔怪著說：“不買東西不行啊。景文呢？”“景文昨晚加班，今天起得晚，他又去市里開會，晚一會兒到。”

表嫂讓雅致管張靜芝叫嫂子。張靜芝和表嫂一見面，就說起自己的老公如何，孩子如何，雅致根本沒有機會插話。

12點，門鈴響的時候，雅致走過去打開門。姜雅致和向景文同時怔在那里。向景文看到雅致的牙呲了一下，他趕緊朝表哥熱情地走過去，寒暄起來，有說有笑，好像根本不認識雅致。雅致驚呆在門前，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樣的滋味。

午飯是在愉快的氣氛中進行的，這個過程里，姜雅致接受的是一種新關系。向景文是張靜芝的老公，他們結婚10年，并有一個兒子。目前他們恩愛如初，幸福美滿。之前她所看到的并念念不忘的大美女史美心，是向景文的另一種關系，所謂“愛人”之說，今天這局面證明，至少不是“正規軍”。

姜雅致明白，自己應該是已經掌握了向景文的一個秘密。向景文在姜雅致面前裝作素不相識，正好說明這個向景文不希望在眾人面前承認他們是認識的。

他們在表嫂家沒有對話。只是表嫂提了一句：“我們雅致也在住宿舍呢，跟你們家景文是隔壁大樓。”

這句話說出來后，張靜芝沒有在意，只說，“是呀是呀。”而姜雅致看了向景文一眼，向景文面無表情。

姜雅致很難過，確切說，是敗興到極點。她原本對這個男人近乎完美的印象，一下子被摧毀。她越發覺得那張大白臉出奇的白，出奇的大，整個下午，一直在眼前晃啊晃，這原本跟她毫不相干的一個男人，卻讓她再也保持不了內心的平靜。

10.轉身

從雅致表哥家出來，向景文借故市里有會，匆匆與老婆和孩子告別。坐在回市里的車上時，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姜雅致看他的那一眼，讓他幾乎當場栽倒。他在那種不屑的，輕蔑的，甚至鄙夷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衣冠下深埋的如此不堪的靈魂。他深知自己無論是情感，還是家庭，無論是信任，還是責任，他是多么不敢面對，不敢擔當。他必須結束一些東西，告別一些東西，保持原有的一些東西。他看了一眼手機，已經被他調為靜音的手機并沒有史美心的短信或來電。自從史美心去他辦公室里令他不悅之后，他正在刻意疏遠她。他沒有立即回到宿舍，直接去史美心家，他要跟史美心做一次鄭重的談話。但是史美心家的門是緊閉的。他打通史美心的電話，史美心居然不接，還給掛了。向景文只好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一次次給自己信心，他要告別史美心，回歸自己的生活。

就像史美心與他有著心靈感應一樣，向景文收到了一條短信：“向，請別再打我電話或者來我家，我們塵歸塵，土歸土，來世再做親人……”

向景文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他的微信上同時也出現了這條信息，他情不自禁地念出聲來。他確信，在他還沒來得及向史美心告別的時候，已經收到了通知，他人生的一個角色已經轉換。

向景文說不清是輕松，還是意外，是如釋重負，還是惆悵。這一天，他覺得自己受了很大刺激，無論精神，還是身體，覺得自己受傷了。他想，這種感覺應該就是人們常說的“崩潰”吧。

11.請你看著我

姜雅致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她有些恍惚。她找不到理由，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她抬頭看對面窗子，黑黑的一個洞，像一個人在嘆氣。她一直在想那個叫向景文的男人，現在是什么心情。

但是向景文和自己，根本毫無關系。

第二天一早，她沒有心思洗衣服再往那個院子里晾，但是她看見向景文那張大白臉，在她的窗前貼近了說：“能過來一下么？我想跟你說兩句話，可以么？”

姜雅致遲疑著，還是從矮墻翻進院子，眼睛看著樹，沒有看向景文。

“請你看著我！”向景文的聲音很低。

抬頭那一瞬間，姜雅致分明聞見了梧桐花濃郁的芳香。她想，或許就在她去表哥家住的這兩天，梧桐樹的花兒就開了呢。

“您有事么？”姜雅致冷淡的表情讓向景文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了，他在那一刻，全然沒有了說話的愿望。

停了一下，向景文開口說：“我想告訴你，我的房子裝修好了，我很快就搬家，我的孩子老婆都搬過來住。”

“嗯嗯，好的。”姜雅致點頭。

“你再翻墻頭的時候，要穿上平底鞋子……”

“嗯嗯，好的。”

姜雅致從來都沒有想過，還能和這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發生這種對話，向景文因為自己知道了他的秘密而不安，但是他并未提到那件事。姜雅致寧愿想像著，那個史美心，那個大美女，什么“愛人”呀，其實，也許只是一個美麗的玩笑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向景文發現，對面窗里的姜雅致好像再也沒有出現在小院里，她不在這根繩子上搭衣服了。那個窗子也被一張巨大的電影海報擋了個嚴實。雪白牙齒的女孩兒，就像蒸發一樣，步出他的世界。參加一個開業活動時人家送他的一套茶具，他覺得送給這個女孩特別合適，可是再也沒見到她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愿意看見自己，還是已經不在這里住了。

12.機遇

梧桐花開始凋落的時候，姜雅致得到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今年公務員考試報名開始了，她需要回縣里開各種證明，然后等待考試。表嫂聽說后特別高興，她說全市幾百萬人口，只招考6個副局長，人家向景文就能中，你學習又好，全市1萬多本科生，招收60多個公務員呢，現在千萬別想搞對象的事，只要別分心，好好努力，希望很大。

姜雅致想了想，覺得參加工作以來，唯一讓她有過一絲分心的事，就是向景文了。想起這個人，內心一種莫名的悲傷，鼻子竟有些酸酸的。

姜雅致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關閉后窗，不再去后院曬衣服，這樣，自己就可以在工作之余，專心看書，因為離公務員考試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次機會。

一天傍晚，她聽到有人在敲打后窗，她揭開海報，向景文的那張臉更白了，貼在窗子的玻璃上，誠懇地望著她。

“這套茶具，早就想送給你了。”向景文試圖從防盜隔柵遞給她。沒想到正好卡住，怎么也塞不進來。

“不不，我不需要，請您拿回去吧。”姜雅致果斷地拒絕了在那里橫豎試圖遞給他茶具的向景文。

13.各得其所

向景文沒有任何征兆地病了。剛剛搬到新家后的一天，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早起，等他睡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睛閉不上了，臉有些別扭，半個頭疼。

向景文得了面癱，左嘴角快歪到左耳朵上去了。他四處求醫，一個月過去了，才稍稍有些恢復，但是和原先相比，到底是變了形的，大夫說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過來這個勁兒。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向景文只好跟單位請假，回到縣城。張靜芝無微不至地照顧向景文，向景文越發覺得慚愧。而靜芝也很愧疚，她覺得是自己給老公的壓力太大，才使老公得了這種病。

表哥為劇團一連預定出半年的演出場次，領導答應演出場次的收入實行提成制，這下表哥就可以拿到不少錢來孝敬表嫂了。姜雅致覺得雖然看上去表哥挺怕表嫂的，可是表哥愿意這樣，他愿意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男人的角色，因為表嫂愿意充當大女人，表哥是愛表嫂的。

最讓雅致感到意外的，是畫家小六子。

有一天小六子抱著畫迎面走過，雅致驚嘆道：“這都是你畫的？”

小六子把頭發一甩：“那當然。”

雅致看著小六子的長發，別有用心地回了一句：“現在的藝術家誰還留長頭發啊，都興光頭了。”

第二天一早，工會大樓里多了一個光頭小六子。聽到大樓里有人議論小六子，雅致在心里一個勁兒對自己說：“這不關我事兒啊……”

就在雅致沖刺公務員考試的時候，她收到了一張寄自工會大樓小六子之手的畫展邀請函，居然是中國美術館先鋒藝術畫展。這個光頭小六子，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了！

路過姜雅致辦公室時，小六子專門問了一聲：“收到一個人辦畫展的請帖沒？”

雅致笑笑：“用這種方式通知我，不嫌麻煩啊……”

“嘻嘻，不嫌。直接送過來，多沒意思啊！”小六子像個頑皮的孩子。

雅致把請帖收好，她是沒時間去的，因為那個日子正是她參加公務員考試的時間。

要說最如愿的一個人，應該是史美心，她跟向景文分手后，很快就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她找到一位比她小6歲的帥哥，是同一所大學的音樂老師。史美心的同事們都覺得那位帥哥是看中了史美心的錢財，但對有錢的史美心來說，看中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中了。哪種吸引都是吸引，證明了她史美心有這個能力吸引。史美心陶醉在小男生懷抱里的時候，感覺是幸福的，這種幸福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過。她知道，這是因為，她有家了。

14.兩棵樹

梧桐樹和白楊樹都長出濃密的樹葉時，結束了公務員考試的姜雅致來到她的宿舍收拾東西，和工會大樓做最后告別。她剛剛得到通知，這次公務員考試，用她表嫂的話說：中了。

遠遠地，她就看到大樓上寫了幾個大大的“拆”字。警衛室的保安跟她說，今天接到的通知，工會要搬新家了。而這里和旁邊的建設局，也即將變成高樓大廈。

姜雅致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向窗外張望，她希望看見向景文那張曾經溫和的臉。院子里靜悄悄的，晾衣服的繩子掛在兩樹之間，上面掛滿了編成辮子的大蒜。她這次沒穿高跟鞋，她靈巧地翻墻而過，來到繩子下面。她伸手撫摸那些大蒜，發現捆在樹上的繩子把兩棵樹各自勒出了一道明顯的痕跡，她心疼地把大蒜摘下來，解開繩子，用力把繩子從樹上分離。兩棵樹上分別呈現出一道橫著的印跡，姜雅致不禁“呀”了一聲，心里說：“這是疤痕么……”

梧桐樹的疤痕更深一些，她解開繩子時，居然看到一排潮濕的東西順著樹干往下流，用手一摸，心里一驚：這是梧桐樹的眼淚么？

姜雅致聽表嫂說，向景文和張靜芝又來過她家一次，他們三口之家恩恩愛愛，令人羨慕。向景文病了一場后，張靜芝不再強調男人一定要去當大官了，她跟表嫂說，男人啊，身體健康，好好跟你過日子，是最重要的。還說他家景文啊，是百里挑不出一個的好男人。

姜雅致覺得，她跟向景文就是院子里的這兩棵樹，雖然永遠不會長到一起，但怎么也是結伴而行過。她覺得自己是梧桐，而向景文是那棵白楊。雖然兩棵樹因為他們無意導致有了兩道輕輕的疤痕，但是絲毫不影響它們的成長，而這窗里窗外曾經投過去的目光，是兩個人心底最寂靜，最溫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