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70后,詩人、小說家。代表作有《詩上海》《艾的門》等詩集,八本“陳倉進城”系列小說集,百萬字長篇四書《后土寺》《地下三尺》《預言家》《醒神》,其提出的“致我們回不去的故鄉”被譽為大移民時代的文化符號。
“致我們回不去的故鄉”是陳倉創作之初便孜孜以求的寫作主題,四年前在推出八本“進城”系列小說集的時候,他將這句話印在每本書的扉頁上,從此成為大移民時代的一個文化符號。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長篇四書《后土寺》《預言家》《地下三尺》《醒神》,他的關鍵詞又加了一句:“獻給接受我們的上海。”陳倉表示,既然我們回不去了,就必須“以他鄉為故鄉”,再造一個新故鄉。
只要能護佑土地的都值得我們跪拜
舒晉瑜:你長篇四書的名字都非常吸引人,能解釋一下有何寓意嗎?
陳倉:在翻譯四本書名的時候可急壞了,后來請了著名翻譯家張廷佺。《醒神》淺層的意思就是打起精神,它是一首4000行長詩,反映從步行到車馬、到飛翔、到虛擬這樣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我們應該如何處理欲望和精神焦慮;《預言家》是指每一個嬰兒都可以預知未來,它是一部長篇非虛構,以生養孩子的天倫之樂和辛酸無奈,訴說天下父母對新生命的呵護和敬重;《地下三尺》來源于“頭頂三尺有神明”,有五個相互獨立又相互關聯的故事,主題全部是行善、寬容和悲憫,我在題記中說:“善是一味藥,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別人。”
《后土寺》的名字是最難理解的,許多人把“后土”誤以為是“厚土”,其實 “后土”出自《尚書·武成》“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過名山大川”之句。《辭海》對后土的解釋大意有三:一是古代稱大地為“后土”,猶稱天曰“皇天”;二是土地神,亦指祀土地神的社壇;三是古代掌管有關土地事務的官。我覺得我這個“后土”把三層意思都涵蓋在里邊了。據我所知,在山西運城的黃河岸邊就有一座后土祠,是非常古老的祭祀后土娘娘的祠廟。后土娘娘,全稱“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祗”,是道教尊神“四御”中的第四位天神,她掌陰陽,育萬物,被稱為大地之母,源于母系氏族社會中的自然崇拜。當然祠和寺是不同的,祠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寺是供奉佛的地方,有人可能要問“后土”又不是佛,為什么要叫“后土寺”,我在小說的《引子》中倒是有所交待:“寺廟里供奉的,菩薩不像菩薩,天帝不像天帝,土地爺不像土地爺,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沒有叫天帝廟,也沒有叫土地祠,而是取名后土寺。”
我對這種含混不清的命名是非常滿意的,既反映出農民對土地崇拜的糾結,也反映出土地本身的滄桑輪回。說明白一點,農民哪管你什么是寺什么是廟什么是祠,供奉的是佛是神還是祖先,只要能護佑土地的,都是值得他們跪拜的。
重建故鄉需要付出幾代人的血汗
舒晉瑜:你把四本書統一歸于“扎根”系列,你從“進城”系列到“扎根”系列都是在講城市化進程中的人性沖突,你是怎么評價城市化的?
陳倉:城市化不是今天才有的,它一直都在進行中,不過從來沒有現在這么快。幾乎三十多年,大部分人都成了移民,鄉下人向縣城轉移,縣城人向省城轉移,省城人向上海這些大都市轉移,上海人則喜歡向海外轉移。《后土寺》里說,爺爺有四個兒子,都生活在秦嶺中一個叫塔爾坪的小山村,有三個已經相繼去世,只剩下父親一個人,還守著一個大院子。陳元是屬“元”字輩的,另外三個堂兄弟都分散在天南海北。在現實中,我有一個父親,也在老家守著一個院子,也有堂兄弟四人,我定居在了上海,我們幾大家子,三十年左右,唯一見過幾面的,是留在縣城的二堂兄,其他人在路上迎面相遇,應該是不認識的。我們都很擔心,等我父親百年之后,老家不就徹底空了嗎?故鄉不就徹底不存在了嗎?這些想法都被寫進了小說,我們都成了小說原型。
大移民時代有個最大的特點,大家都扎不下根,都是漂浮著的。這就需要再造一個故鄉,那么故鄉再造的條件是什么?你要在那里出生,要有吃有喝,要有房子,還要有墳墓,里邊埋著你的親人。比如我,在上海什么都有了,但是父親一直還生活在陜西,與我之間還隔著一千多公里,老先人、母親和哥哥都埋在塔爾坪。老實說,在上海這么多年,沒有親身經歷一個人的死,所以我還不能完全接受上海。等到我們死在上海,被埋在上海,后輩們自然會把上海當成故鄉。但是他們獲得這個故鄉的代價太大,起碼需要付出一代人的血汗和生命。
城市化肯定是發展進步的,但是現在非常折磨人,起碼要有一代人承擔這樣的痛苦,等我們這代人把這里建設好了,把自己一點點埋在這里,到下一代人就有故鄉了,就安定了。我這樣說,并不是我們這一代人,至死都要顛沛流離下去,而是要想辦法扎根,把根扎入地下就不會被風吹著來回跑,就不會像塑料袋一樣漂浮著,這是建造故鄉必須走出的第一步。
回不去的原因是鄉土文明衰敗了
舒晉瑜:我們為什么不回去,而要在城市扎根?城市有什么讓我們不想放棄的東西嗎?
陳倉:在我開始的小說里,抱怨城市怎么怎么不好,人與人關系冷漠,環境污染嚴重,處事方式勢利刻薄,你的成功沒有人分享,你的苦難沒有人分擔。最后有人問了一句和你相同的話,你們為什么不回去呢?
是啊,我為什么不回去呢?按說農村挺好的,如今什么都和城市一樣,甚至某些地方比城市還方便,比如我們那里要吃燒烤,只要帶著電棒、打火機和調料,在河灘上燃一堆火,在小河里電些魚,在地里弄些土豆玉米,葷素都有了。似乎農村還有好空氣,也不堵車,但是如果長期住下來,就有很多東西無法忍受。
一是雖然不堵車,但是大家眼里沒有任何交通規則,許多人開車沒有駕照,更別說花錢買保險了。所以在那里車輛非常少,可是車禍非常多,我姐夫騎摩托車被撞斷一條腿和兩根肋骨,大卡車不但沒有保險,開車的還是個十六歲孩子。在城市還有法律管著,但是農村法制和觀念都比較落后,所以無論衣食住行,在印象里是美好的,但是與城市一對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二是農村原來的自然純樸喪失得差不多了,過去不論誰家結婚生孩子,擺酒席的時候大家都會一擁而上,你帶一條凳子我帶一個碗,開開心心順順當當地把白事紅事都給辦了,但是現在全部市場化了,鍋碗瓢盆是要出租的,炒菜下廚是要收費的。即使是死人,唱孝歌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些詞那些調,如今卻是要收費的。尤其是那些土特產,木耳,香菇,核桃,天麻,雞蛋,原來基本是野生的,是浸著露水長大的,但是現在都是人工培植的,用化肥農藥除草劑。這樣一來,農村除了消費低、空氣干凈、噪音小一點之外,與城市比還有什么優勢呢?在城市里吃出了病,可以及時去醫院救治,但是村子里呢,沒有救護車,沒有醫院,只有赤腳醫生。
三是農村原來還有點民俗文化,春節的時候,炸馃子,扎花燈,耍獅子,唱老戲,現在什么都沒有了,過年大家都賭博。老房子不住了,都學城里人蓋樓房,原來是雕龍畫柱,是“轆轤、女人和井”,現在那些小樓房,墻上什么都沒有,修個現代的廁所吧,還不如原來的茅坑,沒有任何排水設施,屎尿直接通到河里,把清澈的小河弄得臭哄哄的。
不記得是哪位大家說過,覺得特別有道理,沒有鄉紳的農村是悲哀的。不像原來,有鄉紳,有私塾,不管多大的人物,總有一天會告老還鄉。現在是告老不還鄉,葉落不歸根,農村的文化人越來越少,越來越沒有文化積累,感覺越來越貧瘠了,這是另外一種貧窮。
相比之下,還是城市更吸引人一些。起碼我們在城市是有事業的,但是回到農村干什么?我下一步的創作計劃,主要是想反映如何守護鄉土文明,也就是對故鄉人文生態的修復,這和國家鄉村振興計劃的關注點是一致的。
故鄉回不去,我們就再造一個新故鄉
舒晉瑜:你介紹長篇四書的時候,說你寫這四本的用意,是想提醒大家“要尊重土地,要尊重耕種土地的人”,其實你已經埋下了伏筆,那這四部書的文學價值是不是就是呼喚鄉土文明的回歸?
陳倉:我寫這四本書,確實是想以四種文學形式,反映大移民時代的人們,如何懸浮,如何安家,如何扎根,如何尋求靈魂的安妥,提醒大家尊重土地,熱愛土地上生長的萬物,以善良而寬容的生活,回歸傳統道德和鄉土文明,再造一個靈魂與肉體彼此融合的新故鄉。因為中國是傳統文化深厚的國家,許多重要的文明都建立在鄉土文明的基礎上,但是隨著物質文明的快速發展,許多人已經忘記土地,拋棄傳統,突破道德底線。在《后土寺》里的主人公,他每次想回家或者不想進城,他的理由都是要種莊稼,兒子說他種莊稼不值錢,他說他是農民不種地干什么,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仍然放不下土地,把手伸向空中,說自己是在種地,這種對土地的極度依戀和守護,就是對萬物的守護和對鄉土文明的呼喚。
舒晉瑜:你認為長篇四書最主要的價值點在哪里?
陳倉:我的這四本書要說有價值,其實主要有兩點:第一,我開始寫進城系列是“獻給我們回不去的故鄉”,這四部作品是“致敬接受我們的上海”,就是想寫故鄉回不去怎么辦?那出路有一條,就是以異鄉為他鄉,先把根扎下來。在城市里扎根,和種莊稼一樣,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好好生活,就是與人為善,不僅要有物質基礎,還要有心靈的基礎,從而達到城市和鄉村的融合,以及肉體和靈魂的融合。這主要體現在《后土寺》《預言家》中。
第二,我不喜歡惡狠狠地大肆揭露陰暗面和人性惡的作品,我覺得這種小說只是抄襲現實,是“提出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大家獲取這種故事的渠道很多,比如快捷的新聞,比如自身的經歷,離奇得已經大大超出作家的想象。那么真正的好作品,應該是幫助人們面對現實,為他們指明一條出路,起碼是注入一些能量,讓他們多一些生活的勇氣。比如遇到一個陷入黑夜中的迷路者,你反復地給他描述黑夜是如何如何黑,黑夜離黎明如何如何遠,黑夜里邊可能藏有多少陷阱和妖魔鬼怪,卻不給他一盞燈,不指明路在哪里,不鼓勵他繼續前行,那他只能更加迷茫和絕望。傳遞善意,給人以力量和希望,這主要體現在《地下三尺》《醒神》中,是自己一直追求的文學價值所在。
主人公的名字是整個一代人的統稱
舒晉瑜:你的小說和很多文學作品,讀者認為有半自傳的性質,因而鮮活、生動、極富感染力。請你談一談你的親身經歷對于這四本書產生了哪些影響?
陳倉:給大家留下自傳的印象,恐怕是我的小說非常真實。真實是一種體會,事實是客觀存在,真實與事實之間相差很遠。比如我們看到的海市蜃樓,它肯定是真實的,但它不是事實,因為它不是真正的樓宇。其實,我小說真實的部分,僅僅局限于主人公的名字、地址以及相關的一些情感,大部分內容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包括非虛構《預言家》在內,只不過我在寫的時候非常投入,而且是將心比心,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就是我寫小說的技巧。我寫到每一句話、每一個場景、每一個情節,都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主人公,應該說什么,做什么,應該怎么去處理那些矛盾沖突,再和自己的親身體驗一一對接,所以讓讀者恍惚間以為每一句話都是他說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他自己身上發生的。
比如塔爾坪,它是我生命開始的地方,幾乎在我所有的小說中出現。在《后土寺》里,因為早年當過貨郎擔子而開小賣部的陳先水,因為喜歡一個女人而學會殺豬的陳先株,既會打鐵又會打棺材的馬鐵匠,因為太懶被火燒死的陳先火,這些人物都有原型基礎。雖然如此,塔爾坪在我書寫之前,它沒有出現在任何文學作品中,也沒有在其他藝術形式中得到表現,我懷疑在我們的縣志上都沒有記載。
再比如主人公。我大多數小說都有一個主人公叫陳元,這個名字確實來自于我的家族。我們塔爾坪百分之八十姓陳,整個家族共分為六房,起名字時都是有輩分要求的,我是元字輩的,所以原名叫陳元喜。受移民大潮沖擊最大,也是傷害最大的,就是我們元字輩人。但我借用任何人的名字作為主人公的名字都不合適,因為主人公不應該代表具體的個人,而應該是整個一代人的統稱,恰恰“陳元”有姓氏有輩分,包含著血脈流傳,它的寬泛性又正是一代人的代名詞。我想把所有移民,或者說游民的靈魂附在陳元的身上,靜心地聽他傾訴,為他尋找出路。
在《后土寺》里,主人公叫陳先土,也有著同樣的隱喻。這個名字的來源是,陳先土出生在后土寺里,叫陳先后不好,叫陳先寺不好,叫陳后土更不好,最后決定叫陳先土。而陳先金陳先木陳先水陳先火,其他四個人陸續都死了,只剩下五行之中的陳先土,這個“土”就是土地,土地被遺忘被拋棄被荒蕪,不正是一代農民在商業時代的命運嗎?
還有大宅院。我采取了移花接木的方式。在《后土寺》里出現的“清風明月”“高山流水”“福壽滿門”“祖德流芳”四個漂亮的大宅院,也是真實存在的,不過它們不在塔爾坪,而在四十里之外的余家村。如果說塔爾坪太偏僻太貧窮,人們遷移到鎮上縣上省上去,是有著生存邏輯的話,那么余家村的荒廢是毫無道理的,它不僅坐落在十分繁華的巒莊鎮,而且當地農民還比較富足,交通教育就醫條件都不錯,他們拋棄這些大宅院,其實并未走遠,僅僅在幾百米之外,蓋起了兩排兩三層的小樓,弄成一條街市的樣子,他們以為這就是城市生活,事實是除了鋼筋水泥,逼仄的一條街道,大部分并沒有開店經商,還是過著原來的農耕生活。
還有小說中的主人公,現實中的父親與虛構中的陳先土,在年齡、生活和經歷等方面高度一致,都已經年近八旬,都不適應城市的衣食住行,都放不下農村的一草一木。包括小說中的陳元,也像我一樣在報社工作,是不具合法性的見習記者,陳元的困境不全是身份造成的,而是大移民社會造成的,在進城人員身上是普遍存在的。直到父親陳先土臨終的時候,面對死亡他才醒悟過來,過去別人對他的歧視,也有自己的一份責任,所以在上東方明珠的時候,為證明父親生命的正常存在,或者讓父親體會一下活著的感覺,他不找關系尋求免票,而是買了三張全價票,有尊嚴地登上了“上海高度”,他反思“他與這座城市的關系,似乎一下子正常多了”,為后邊主編賈懷章、刁難女兒的交警和準丈母娘轉變態度釋放出善意做好了鋪墊,從而在城鄉之間呈現出一種和解的跡象。
不管是虛構還是現實,小說既然是一種閱讀產品,我能做到真實就足夠了。這就是我的小說能打動大家的原因。
城鄉和解是這四本書的終極目標
舒晉瑜:我特別喜歡“和解”一詞,你在進城系列和《后土寺》的前半部分,都在講沖突、對抗,為什么最后要安排他們和解?
陳倉:我剛說過,城市化是不可阻擋的潮流和長期的發展方向,無論是農村人在原有的鄉土上進行現代化改造,或者農村人背井離鄉進入城市進行第二故鄉建設,都會引發兩種文明的沖突,沖突在某種程度上又會促進社會發展,人類社會的前進其實就是各種文明在不停地沖突不停地融合中完成的。那么由城鄉文明沖突引起的矛盾如何解決呢?我稱之為扎根,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和解——我的四本書都有和解的意圖,《土后寺》是偏重于城市人與農村人的和解,《預言家》偏重于幾代人之間的和解,《醒神》偏重的是歷史與現實的和解,《地下三尺》偏重的是和解的方式,那就是行善、寬容和悲憫。
在城鄉之間,扎根是雙向的,和解是相互的,吸收是彼此的。“服軟”是初級階段的和解,和平相處是中級階段的和解,相互尊重是高級階段的和解,自我靈魂的和解是超越階段的和解。這個過程連起來就是一條路,慢慢接近解決問題的終極目標。
(舒晉瑜,自1999年供職于光明日報報業集團《中華讀書報》,現為總編輯助理。著有《說吧,從頭說起——舒晉瑜文學訪談錄》《以筆為旗——軍旅作家訪談錄》《深度對話茅獎作家》。)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