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身世與籍貫
在嘉祐五年(1060年)梅堯臣的遺體入土后不久,大名鼎鼎的曾南豐繼他之后,在自己文集里留下了第二篇與林相關的文字,見于《隆平集》卷十五儒林傳。該書形式為史志列傳體,為北宋太祖至英宗五朝二百八十四知名官員立傳,各以其部門性質為類,成書時間遠在《東都事略》《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書之前,為窺測北宋政府體制真實面目的原始資料。四庫館臣以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曾檢出其中一二處與后人所記不合,斷言此書簡略瑣碎,不合史法,決非出自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某之手;同時卻又稱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和《宋史》均從中取材,實在是矛盾得很。盡管如此,對林逋的研究者來說,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依然引人注目,畢竟它與梅堯臣的詩序有別,是現存最早有關詩人的史傳,其中介紹,那種知情人的口吻加引人注目的細節,為后世包括《宋史》在內各種版本的人物小傳奠定了基礎,這跟作者中年擔任過越州通判、晚年擔任過明州太守應該有一定的關系,而據卷前紹興十二年趙伯衛序,此書正是他離任明州兩年后進京充當史官修撰、掌管五朝史事時所完成。其后人有曾幾者,為陸放翁詩學啟蒙老師,而陸某侄子桑世昌跟姓林的八竿子打不著,居然也莫名其妙寫過一篇林逋傳,現在看來也是抄他的,以詩人伯父陸游為中介而已。好在其中“祖克已,為錢氏通儒院學士”一句尚保存著,不像《宋史》下手這么絕,干脆一筆勾去,而這十一個字,恰恰是其中的最關鍵處。據今存最早的明萬歷二十六年刊本《隆平集》(美國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曾氏全文是這樣寫的:
“林逋字君復,杭州人。祖克已,為錢氏通儒院學士。逋少孤嗜學,景德中(景德三年1006年)游江淮歸,結廬杭州之孤山。真宗聞其名,屢賜束帛,命州縣歲時問勞。居西湖二十年不入城市,卒年六十一。臨終有詩云:湖上青山對結廬,亭前修竹亦蕭疎。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曽無封禪書。逋不娶無子,教其兄之子宥登進士第。逋少常游臨江軍,李諮始舉進士,未有知者,逋謂人曰:此公輔之器也。逋之卒,諮時知杭州,為制緦麻服,與其門人哭而葬之,刻臨終一絕,納壙中。既而仁宗賜謚曰和靖先生,仍賜其家帛五十疋,米五十石。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語孤峭清淡,其稿未嘗自錄?;蛟?,何不錄以傳后世乎?逋笑曰,吾猶不欲以詩取名于林泉,況后世耶?”
嚴格地說,我們現在被允許看到的自非原貌,甚至連完整版也算不上,只能說是此傳的下半篇。因為正史告訴我們,逋生于宋太祖開寶元年(968年),卒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而文中所稱“景德中游江淮歸”,景德為真宗年號,總共四年,以景德三年(1006年)計,那時他的年齡已有三十九歲,結廬杭州之孤山,今人解釋是買地造房子,大概一兩年時間總要花的,那就是四十歲左右,然后“居西湖二十年不入城市,卒年六十一”,這樣的巧合,如果不是撞上鬼,顯然出自后人的精心設計。同時,有關他的卒年,雖從梅圣俞序照搬而來,包括不娶無子、稿成輒棄、賜謚和靖等細節,亦都明顯襲自梅文,偏偏于最醒目的那個“寧海西湖之上”,卻視若未見。如此看來,有人是非要讓他死在錢塘西湖、永為杭州市民不可了。而此前四十年的漫長生涯,占到生命長度三分之二,卻吝嗇到只有“少孤嗜學”四字,其余均為可疑的空白,考之古今傳記,實無此例,可見前面有許多重要的都被刪去了。清代的辮子史官懷疑它非出曾鞏之手,大概只有這一篇倒是可以肯定。即便如此,有人還不肯放過,后面又稱“逋少常游”,這樣我們面前就有兩個彼此扦格的少年林逋形象,一個愛隱居讀書,一個愛游山玩水,正如《宋史全文》說他隱居西湖年月為太宗淳化四年至真宗大中祥符五年(993至1012年,二十五歲到四十四歲),《宋史》說他隱居西湖年月為景德三年至天圣六年(1006至1028年,三十九歲至命終),讓人不知該相信哪個好。加上另外還有梅某說的“少時多病”,桑某說的“初放游臨江”,《宋史》說的“初放游江淮間”,差不多可算是五馬分尸,或釋家所謂一花五葉了。
但經過篡改的曾南豐版林逋檔案固然訛謬頗多,真偽并存,至少還有一句“祖克已,為錢氏通儒院學士”讓人悠然神往,說明他出身簪纓世族,血統高貴,令編寫《宋史》的史官們如臨大敵,果斷予以刪除。其次“少孤嗜學”也說明他從小失去父親甚至父母,是個棄養的孤兒,由父執或兄長代育成長,而此人一生行事的怪異,也不能說與此完全沒有關系。再其次在《隆平集》里他名列專門介紹政府文官的儒林傳(卷十五)而非隱逸傳(卷二),與黃宗羲《明文?!匪鼽S綰《林和靖詩集序》說的“逋隱西湖,朝命守臣王濟體訪,逋聞投啟,贄其文以自炫。濟短之,止以文學薦”相符,生前曾任學官,立傳因入儒林,此乃著史者必遵之古例,而《宋史》居然可以堂而皇之把他官帽摘掉,戴上道冠塞進隱逸傳(卷二一六),四庫館臣又攻擊曾氏所記不可信,上篡下誣,前后配合,其心可誅。這樣一來。一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深諳天地人生真理的達觀人物,從此身體被貼上高隱絕世的世俗標簽,又篡改戶籍,改明州奉化而為杭州錢塘,關進孤山巢居,試圖將他永久禁閉在那里,成為當地的文化招牌。至于他到底是什么來頭,身世真相如何,根本沒人關心。而據《新唐書》作者之一宋祁的《傷和靖先生君復二首》和范仲淹的《寄贈林逋處士》,家世方面的淵源,或許還有更大的想象空間,祖輩或王或侯,不僅區區吳越國通儒院學士而已。一個說“清瀨嚴生國,良田仲子居。姬姜生不娶,封禪死無書。”首句語義不通,“嚴”古同“巖”,“生”疑為“王”,《增韻》(宋毛晃《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之簡稱)曰:“石窟曰巖,深通曰洞”,則巖王即洞王,清瀨即雪竇流出之泉,其《小隱》詩自稱“潏潏藥泉來石竇,霏霏茶靄出松梢”,即此泉也。一個說“幾侄簪裾盛,諸生禮樂循。朝遷唯薦鶚,鄉黨不傷麟?!笔拙湟嗾Z義不通,“幾”疑為“父”,“侄”疑為“伯”,按正史,他只有一個侄子林大年,不過下層官員,當過蒙城宰即副縣長,跟形容顯貴的“簪裾”根本沾不上邊,更何況“盛”乎!只有諸生的概念是明確的,即秀才,其任學官所教之學生也??纯丛娂锏倪@些詩題,《送丁秀才歸四明》《送牛秀才之山陽省兄》《送吳肅秀才,時在天王院夏課》《送陳日章秀才》《途中回寄閭丘秀才》《聞葉初秀才東歸》《寄輦下莫降秀才》《詩招南陽秀才》《送吳秀才赴舉》(其它還有很多,恕不一一列出),就可知道他的教學工作有多認真,跟學生們的關系有多親密了。
既然說到了他身世的顯貴,種族的威赫,由于原檔案材料已被有關方面銷毀,僥幸存留的也大都經過歷朝歷代的反復篡改,以致矛盾百出,慘不忍睹。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甘心被動地接受權力部門所拋出的版本,對他的真實身世感興趣,試圖作進一步追索的話,只能拋棄傳統的思路,將搜尋范圍擴大到整個五代。研究方法上自然也須有所變化,比如說,嘗試進行某種實驗,即類似兒童拼圖游戲那樣的,將不同的材料湊合在一起,看是否會產生某種意外的奇跡。這方面,《吳越備史》里有關丞相林鼎的記載,倒不失為一個很有參考價值的文本,既因為此人是錢氏王國高級屬僚中唯一一個姓林的,也因為他恰恰正是明州奉化人。當然,這本書也是經過四庫館臣的手才讓我們看到的,連作者是誰都說不清楚,文字方面更不能保證是原汁原味,感興趣的人自可從考證著眼,不感興趣的人亦不妨當作玄疑小說來看。
《吳越備史》卷二:“甲辰開運元年(944)春正月壬寅,丞相林鼎卒。鼎字渙文(克己),閩人也,父無隱。鼎生于明州大隱村,初,刺史黃晟頗好禮士,無隱依之,有詩名,嘗為詩云:“雪消二月江湖闊,花發千山道路香?!敝哉咭詾闊o隱必有貴子。鼎初謁武肅(錢镠),以為觀察押衙推;尋為文穆(錢镠子錢元瓘)幕府。文穆王以其才行累薦,不見用。一日復密薦之,武肅王曰:“我觀林鼎骨法,真輔相器,然我不貴者,欲汝貴之,庶其盡心于汝也。”文穆襲國,署鎮海軍掌書記節度判官。鼎性讜正而強記,能書,得歐虞法。比及中年,夜讀書必達曙,所聚圖書悉由手抄,其殘篇蠹簡,亦手綴之,無所厭倦。國建,乃掌教令(通儒院),尋拜丞相。每政事有不逮者,鼎必極言之。天福中建州之役,鼎指陳天文人事,累疏切諫。及師行,果不利。著文集行于世。終年五十四,謚曰貞獻。”
拼圖的特技效果,至此似乎已經有所顯現,按南宋王深寧《四明七觀》自注:“景福元年明州刺史鐘李文卒,其將黃晟自稱刺史?!庇謸觥堆拥v四明志》“晟雅禮儒士,浙東文學之士咸往依焉,別筑室以館。守明州十有八年,開平三年卒。”又據南宋張津《乾道四明圖經》“開平三年分鄞縣置定??h。厥后錢元瓘自號為吳越王,據有兩浙十三州之地。”則林無隱事黃晟,為文學館客,必在景福元年(892年)至開平三年(909年)這十八年間,于林逋為曾祖。其后地為錢氏所有,后晉天福二年其子元瓘封吳越王,則林鼎事元瓘,獲得重用,始為掌教,后為丞相,必在天福二年(937年)至開運元年(944年)逝世這七年間,于林逋為祖父。更有意思的是,此傳于林鼎死后子嗣事避而不談,作空闕處理,曾南豐,桑世昌,潛說友等一幫熱心為林逋寫傳記的作者,只好也跟著避而不談,作空闕處理,好像堂堂史傳,只記其祖不記其父是很正常的事情?!端问繁緜鳌犯菍⑺娓傅氖乱还P抹去,省得后人啰嗦。好在只手不能遮天,他曾祖林無隱遷居的明州大隱村,歷史上大大有名,即漢初四皓之一大里黃公故里也。北宋《元豐九域志》記其周邊地理:“大隱山口,南入天臺,北峰為四明,東足乃謝康樂煉藥之所?!薄冻苫瘜幉ǜ尽费a充說:“大隱山,漢四皓黃公隱此,地名黃墓。諺云:黃墓大隱,羹來飲盡。晉虞喜效黃,亦隱此,三召不起?!薄都尉笇幉ǜ尽犯侵毖裕骸傲痔幨空?,縣東八十里黃賢村,宋處士林逋所居?!毕肫鹚鞘自婎}古怪的叫《黃家莊》的詩,內稱“遙村雨暗鳴寒犢,淺溆沙平下晚鷗。更有錦帆荒蕩事,茫然隨分起詩(鄉)愁”(已在寫詩,何來詩愁),不免會心一笑。包括他老爸的姓名,后來也由清抄本《忠義鄉志》(黃賢村隸屬忠義鄉)悄悄作了披露:“逋祖克已,仕錢氏,為通儒院學士。《黃賢林譜》云:逋父釴,蚤世。”釴的意思是與鼎身相連的附屬部分,如環、把、耳等可用手捧或提者,《爾雅釋器》提供的權威解釋是:“鼎附耳外謂之釴。”則父為鼎,子為釴,這名字起得真是很有文化水平,不僅獨特,構思也絕,大約只有“真輔相器”的吳越國通儒院學士才想得出來。不過這個院或許也叫擇能院,至少林鼎前任沈崧天福八年(938年)二月去世時,《吳越備史》里他的本傳結尾是這樣說的:“文穆王襲位,置擇能院(通儒院)以選士,俾崧主之。國建,拜崧丞相。”如果不是始名擇能,后改通儒,則二者亦必有一偽。此外,也可知道此院始置于錢二世登基初,至錢五世俶納土歸宋而廢,因此前十年(乾德五年967年)給俶弟明州太守錢億寫墓志的崔仁冀,于碑尾尚署通儒學士朝散大夫的頭銜。而沈崧辭世之月,即林鼎擢升之時,這樣到開運元年(944年)春正月辭世,在丞相位置上總共坐了六年少一個月。包括他生前已出版行世的文集,本傳雖不載名,權威的《郡齋讀書志》和《直齋書錄解題》也都失載,是可怪也,但《宋史藝文卷》說叫《吳江應用集》(二十卷),集名有點怪,書自然更看不到了。
游戲進行到這里,收獲似乎已經不小,除了沒法證明“鼎字煥文”確為“鼎字克已”之偽,或曾南豐筆下的“祖克已”實為“祖煥文”,其他的問題應該都已解決。而歐陽修《新五代史》妄稱“光啟三年(887年)拜镠左衛大將軍杭州刺史……镠乃以杜棱阮結顧全武等為將校,沈崧皮光業林鼎羅隱為賓客?!保ň砹邊窃绞兰业谄撸┌创藗鞫ψ溆陂_運元年(944年),享年五十四,以此倒溯則當生于唐昭宗大順二年(891年),也就是說,當一代儒宗兼有史筆之稱的歐陽某安排他作錢武肅座上賓的時候,我們的林煥文或林克已先生實際上還來不及出生,不過作為老爸林無隱胯下的隱形人,要到五年后才能有效地顯形人間。而鼎生于大順二年(891年),逋生于開寶元年(968年),中間有七十七年之隔,以古人通常使用的二十七年一代計,稍嫌邈遠,但考慮到當初是軍閥混戰年代,兵荒馬亂,出生入死,結婚遲一點也屬正常,再說也沒文獻能證實他是老大。又按正史,錢镠的功勞只是平定吳越,坐穩江山則是錢二代的事,有錢元瓘天成三年的“授王鎮海鎮東等軍節度使杭州越州大都督”在前,始有林鼎的“署鎮海軍掌書記節度判官”在后(詳吳越備史卷二文穆王)。次年(天成四年929)四十三歲的元瓘生第九子錢弘俶,假設屬下的愛臣亦仿佛之,則逋父林釴出生時祖父林鼎三十九歲,逋出生時父親林釴亦三十九歲,是謂巧合。又逋父少孤,因林鼎死時他只有十五歲;逋亦少孤,雖不明其父喪年,但古文少小互訓,家譜又稱“蚤世”,古為“早死”之雅化,是謂巧上加巧。
而《唐才子傳》又說他是陳摶的學生,即大名鼎鼎的陳希夷,“洛陽潘閬逍遙、河南種放明逸、錢塘林逋君復、鉅鹿魏野仲先、青州李之才挺之、天水穆修伯長,皆從學先生,一流高士,俱有詩名?!蔽覀兎罨乃未笕妩S震在《黃氏日抄》卷五十里也說,“魏野隱陜之東郊,林逋隱杭之西湖,皆于希夷學?!贝巳烁吲P華山,長睡不起,史稱宋代第一高人,山中宰相。牛逼雖然是牛逼,但當時中央廣播電視大學還沒成立,所謂影像技術也只有照出黃巢前身為彌猴的那面石鏡,俗稱錦屏或翠屏。而手下這些學生散處全國,不知天南海北的是怎么個教法。當然你也可以說他們是負笈從學,但至少“坐盧多遜黨亡命,乃變姓名,僧服入中條山”(詳《中吳紀聞》)的潘閬不會,就是去了,跟朝廷關系良好的老陳也不敢收。林逋一生被研究者切成無數段,如歷陽十年、曹州十年,杭州廿年,還要居奉化,居宣城,居臨江,放游江淮,讓他活上一百歲也不夠用,更是絕無可能。最好的辦法只能是老師上門做家教,或讓愚公把移走的山重新移回來,畢竟原始的《西岳華山碑真跡》,還在寧波天一閣藏著(詳新問世之袁枚手書日記)。但這老頭的懶散天下有名,怕不肯屈就,加上形象也太過神奇?!端问贰氛f他“后唐長興中(931)舉進士不苐”,至“大中祥符四年(1011)真宗幸華陰,至云臺觀閱摶畫像,除其觀田租”,即一生拋開兩頭不算,中間一段已有八十年,不知到底活了有多少歲,堂堂正史,如此胡說八道,實在不該。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反倒是有釋家史記之稱的《佛祖統記》,說的更像是人話,加上作者署“宋咸淳四明東湖沙門志磐”,情感上也更加親切。其卷四十三記宋太宗“詔華州處士陳摶入見,不就。再遣中謁者(原注:漢世稱內使為中謁者)賜以詩曰:曾向前朝出白云,后來消息杳無聞。如今若解隨征召,盡把三峰乞與君。摶不得已詣闕,冠華陽巾,羽服草屩,以賓禮見,賜號希夷先生。令見壽王(真宗登基前封號),及門而反曰:王門廝后皆將相之具,何必見王。由是,上屬意真宗。”這才聞到了煙火氣,稍微有些靠譜,而太宗因其一言而定真宗為繼,可見山中宰相的雅號絕非徒有虛名。正史所以要讓他頭頂唐朝、身跨五代腳踏北宋,就是要有意制造某種妖妄氣氛,模糊他與林逋精神上和學術上可能存在的血緣關系。事實上一位希夷處士,一位和靖處士,一個累詔不起,一個也是累沼不起,一個白天睡覺,一個晚上不睡,相同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包括山中丞相的雅號,也是兩人合用??贾皱驮娂?,其《深居雜興六首并序》之六云:“松竹封侯尚未尊,石為公輔亦云云。清華自合論閑客,玄默何妨事靜君。鶴料免慚尸厚祿,茶功兼擬策元勛。幽人不作山中相,且擁圖書臥白云。”相當于已是自我招供。而范仲淹贈詩亦云:“山中宰相下崖扃,靜接游人笑傲行。碧嶂淺深驕晚翠,白云舒卷看春晴。煙潭共愛魚方樂,樵爨誰欺雁不鳴。莫道隱君同德少,樽前長揖圣賢清”(和沈書記同訪林處士),又堪為旁證材料??贾辛碛小逗完悳涃浵I纾ㄒ模煛芬辉姡沧屓藨岩伞吧纭睘椤耙摹庇灮騻?,因從內容來看,如此超塵脫俗的形象,尤其末聯兩句,在當初也只有太宗三次贈詩的老陳擔當得起,詩云:“瘦靠欄干搭梵襟,綠荷階面雨花深。迢迢海寺浮杯興,杳杳秋空放鶴心。齋磬冷搖松吹雜,定燈孤坐竹風侵。鏘然更有金書偈,只許龍神聽靜吟?!倍@樣的重要經歷,不僅正史里被消滅得干干凈凈,同時代人著作基本也避而不談,可見每個朝代都有秦始皇,怪不得在寫《西湖游覽志》的田汝成眼里,連湖上的夜晚都是那么光焰奪目,“宋時西湖四圣觀前,每至昏后,有一燈浮水上,其色青紅,自施食亭南至西陵橋復回。風雨中光愈盛,月明則稍淡,雷電之時,則與電爭光閃爍。”希望他看到的只是鬼火或外星人的飛碟,而不是皇帝又在燒自己不喜歡的書。但林的師兄即名列華山弟子首位的潘閬大可不必擔心,他是杭人樂于推舉的地方文化代表,據說也因寫歌頌杭州夜景的詩而暴得大名,所謂“漁浦波浪惡,錢塘燈火微”是也(古文微與美同義)。南宋時建錢塘先賢寺,初定配享的人選名單上就有他,差點名垂青史。后來據說有人跟他過不去,因而不了了之(詳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等元初辛文房《唐才子傳》問世,才知是洛陽人,差點弄出笑話來,好不尷尬,兩句名詩因此也只好作緊急撤柜處理,等重新在文化市場露面,儼然已是“漁浦風水急,龍山燈火微”了(詳元韋居安《梅澗詩話》),正如一千年后杭州的地方志才肯羞羞答答承認:“林逋,宋史隱逸傳稱錢塘人,其實四明奉化黃賢村人,故詩集中常拳拳于四明。(《西湖新志補遺卷六》西湖文獻集成第十冊2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