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

海如

來來被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

它會游泳，它最愛水了，它怎么可能會淹死？父親喃喃地說，他的手上，還牢牢握著來來的項圈。

來來是條狗。不是貴賓，不是金毛，不是任何名貴的品種，它只是條極普通的土狗，一條中華田園犬。

1

來來是母親從門口的垃圾桶撿回來的。

撿回家的時候，來來的一條腿還是瘸的，身上長滿了虱子，還有很嚴重的皮膚病。那正好是個周末，我們難得回鄉下，一進院門便看到墻角蜷縮著的小白狗，毛發稀疏，渾身臟兮兮的，眼神中滿是惶恐與警覺。

母親說，唉，你們瞧瞧，誰這么狠心，這么冷的天，這么小的狗，把它丟垃圾桶了。

我說，媽，你喜歡狗，我給你買條寵物狗來，這撿來的，多臟。

父親在一邊附和，就是，就是，這腿還是瘸的呢，我說了不要它，你媽非要撿回來。

我不撿回來，來福早凍死了。母親回廚房盛了碗骨頭湯，往小白狗面前一放：來福，快，吃一點，吃了腿就好了……你們以后不用管它，我會喂的，老話說了，狗腿不瘸，我這天天給它喝骨頭湯，我就不信它不會好。

老公劉波見母親臉色不好，趕緊打圓場，哎呀，佳佳，媽喜歡就好，這土狗寵物狗，只要聽話，都一樣都一樣。

我白了他一眼，那你帶回去養。

洋洋畢竟是孩子，倒是喜歡，拿著零食就去逗小白狗，嘴里還一個勁地說，好啊好啊，我喜歡來福，媽媽，我們帶回去行不行？

我喝住了他，洋洋，不許和它玩！小心它咬你！

小白狗縮回頭，小心翼翼地看看我們。

母親有點不高興，你這孩子，這么小的狗，怎么會咬人呢。

老公陪著笑，是啊，小狗狗，多可愛，洋洋喜歡，我也喜歡，就是城里養狗總不如鄉下方便，還是媽養著，我們有空回來看，好不好啊，洋洋？

洋洋拍著小手，好的好的，爸爸，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每星期都來外婆家？

母親笑著抱起洋洋，當然可以，那我們一言為定，洋洋每星期都要來外婆家，和來福一起玩好不好？

我嘟著嘴，行，您愛養就養著，不過，這來福來福的也太土了吧，咱家好歹也算是個書香門第，起個好聽點的名。

老公調侃我，是啊，咱老婆可是本地大名鼎鼎的記者，這起名的事，可難不倒你。

我一腳踢向他，少貧嘴了，就叫它來來吧。

來來，來來，這名字好聽。父親先妥協了，那什么，明天我去藥店買些藥水來，先給來來洗個澡，把它身上這蟲子給滅了。

母親開心地抱著洋洋放到椅子上，好了，這來來的事不說了，還是先吃飯吧，看洋洋都餓了。

院子里，來來似乎已經放下了戒備，正歡快地喝著骨頭湯。

2

春節回家，雖然不過隔了月余，來來已經大變了模樣。

毛發順滑潔白，一看就是經常在打理的，圓滾滾的黑眼球，毛茸茸的小尾巴，精氣神信心足，完全沒了當初怯生生的樣，骨頭湯果然有效，母親一喊來來，它便飛奔過來，敏捷得像個小猴子。

院子一角，有來來的一個小窩，里面玩具棉被一應俱全，母親說，你爸說了，等來來長大了，再給它搭個大點的窩。

洋洋指著玩具，嘎嘎笑，外婆，這不是我小時候玩的嗎？

洋洋上學前，一直是母親帶的，兩年前我們把他接回城里，找了家寄宿制的雙語小學。我和老公說，寧可自己節衣縮食，也得讓洋洋上最好的學校，接受最好的教學。

老公是不同意我這么絕對的，他一直說，這么小的孩子，你別給他太大的壓力。只是他拗不過我，知道我不僅工作要強，任何方面都必須盡善盡美。

于是，為了洋洋，為了賺錢，為了我的各種要強，我們似乎愈來愈忙，以前還偶爾地趁著雙休日回鄉下看看父母親，現在幾乎是好幾個月才得空去一趟。母親經常打電話來，不是洋洋要補課，就是我要加班，或者是老公剛好出差，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母親只好嘆嘆氣，期待下一個節假日。

我想，除了母親的善良，這也是她執意要養來來的一個原因。

有了來來，家里應該有生氣了吧。

或者可以說，母親把對我、對洋洋的愛都慢慢地寄托在了來來的身上。

這個春節，洋洋過得很開心。

他在外婆家住了一個星期，每天和來來玩得不亦樂乎，來來是只極聰明的狗，洋洋教它坐下，翻身，裝死，它都一學就會。

母親說，來來心里住著個小孩呢。

3

再見到來來，是在半年之后。

這次洋洋沒回來，他參加了夏令營，去美國，二十天，五萬元。母親埋怨我，也心疼我，嘴上只說，我都這么多日子沒見洋洋了，去夏令營前總得讓他來一趟嘛。

我說，我們這不是太忙嗎，都沒時間過來，所以讓您和咱爸來城里住幾天，您又不來。

父親說，你媽舍不得來來。

母親不理他，喚著來來，來來，過來。

來來從院外跑進來，一身白毛，脖上卻系了個紅色的項圈，顯得高大威風，見了母親一個勁地搖尾巴。

母親對父親說，我是舍不得來來，你舍得？那你今天和佳佳一塊去吧。

來來好像聽得懂話，跑到父親身邊，蹭蹭他的衣角，再舔舔他的手，父親呵呵笑著，站起身說，我也不去，城里我住不習慣，我得帶來來去游泳。

來來是名游泳健將，附近的江河池塘，沒有它不敢下的。父親愛釣魚，經常帶著來來去，有一次母親去叫父親吃飯，脖子上的圍巾不小心被風吹落河中，來來一個縱身跳下水，眨眼就把圍巾給叼了回來。

長大的來來越來越得父母親的喜愛，就連老公也笑話我說，佳佳，我怎么看爸媽對來來可比對你好多了，你再這樣忙忙忙，小心徹底失寵哦。

說實話，我有點懷疑來來是不是一只狗了，懷疑中華田園犬的智商排名是否真的墊底。它熱情活潑，顧家忠誠，從不在家里亂拉亂尿，還聽得懂父母親的所有指令，或者正如母親所說，它心里住著個孩子。

或者，它與父母親前世有緣，才會在今生讓母親撿到它，他們給了它一個溫暖的家，而它，亦給他們平淡的生活帶來許多的樂趣。

是的，自從有了來來，母親的笑聲多了，父親的身板似乎更硬朗了。每次洋洋從學?；丶遗c外婆視頻，最想看的也是來來。來來，成了我家的開心果。

4

一晃，來來八歲了。

這幾年，我由記者晉升為報社的副總編，工作愈加忙碌，洋洋被送去了國外讀書。

這年年底，母親突然就病倒了。胰腺的病，最兇險也最不防備的病，從發病到去世，就五個月。

我把母親接到城里，住進了最好的醫院，請了最好的大夫，我不怕花錢，我第一次不再把工作放在首位，這樣的時刻，我只求老天給我們的時間多一點再多一點。我不是好女兒，我欠了母親太多，在無數個節日的傍晚，在母親巴巴等我們回去團聚的日子，我總是有諸多的理由讓她的期待落空。

我第一次體驗到了叫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

在醫院，母親對我說，我不放心來來。我驅車把來來接到家，給它去寵物店洗澡美容，給它穿上衣服戴上牽繩，如同對待城里的寵物狗一樣，早晚遛它。

母親想來來，但來來不能進醫院，我就推著母親去住院部的后門，那里，會有老公牽著來來等在門外。

來來老遠看到母親，激動得嗷嗷直叫，飛奔過來圍著母親一個勁地轉圈跳躍。母親新奇地打量著來來，對父親笑，瞧，來來到了城里，怎么就像城里人了，連裙子都穿上了。

五個月，來來一直守著母親?；熼_始，母親吃什么吐什么，回家調理的日子，聰明的來來跑進跑出，母親要吃藥了，它去叼來，母親不舒服了，它把垃圾桶拖過來，然后，靜靜地蹲在母親身邊。

五個月，父親更是衣不解帶地陪伴著母親。

彌留之際，母親說，老頭子，我們在一起有四十五年了，這四十五年，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我真的很想多陪你幾年，現在看來，我要先走了。

對不起，母親說，我要先走了。以后，還有佳佳和小波，還有洋洋，他們會陪著你。

父親哽咽著點頭。

母親努力想擦拭掉父親的淚，父親握住她的手，她再次吃力地環顧著周圍，我突然明白了母親，來來呢，來來蜷縮在屋角，滿滿的一大屋子的人讓它不知所措，我輕輕說，來來，去和媽告個別。

母親溫柔地撫摸著來來的頭，說，來來，我走了，以后，你要乖乖地陪著老頭。

我分明看到，來來烏黑的眼睛里充滿了哀傷。

八歲的來來在那個夜晚突然衰老。

5

衰老的不僅是來來，當然還有我的父親。

母親走后好長一段日子，父親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我怕他寂寞，怕他睹物思人，接他在城里住了幾天，他便嚷嚷著要回去。

我說要不把來來也一起接過來，他說來來不習慣城里，鄉下自由。

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唯有和來來在一起，才會說上兩句。

我明白，他是把對母親的思念傾注在了來來的身上。

一個快七十的老人，一只快十歲的狗，他們倆相依為命。

我又恢復了之前的忙碌。只是，再忙，我都堅持和劉波每周去看望父親。

洋洋在國外的學業也很緊，假期回來，我們便帶他去陪陪外公，去給外婆墳前上炷香?；丶?，經常見到院門關著，不過，連洋洋都知道，外公不在家，肯定帶著來來去釣魚了。

父親依然去釣魚，來來卻已經很少游泳了。

來來老了。從母親走后，它似乎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看見水也不那么喜歡了。它最愛母親的那條舊圍巾，天天蜷在上面睡覺，有一次父親想把圍巾曬一曬，剛從它窩里拿出來，它就嗚嗚直叫。父親說，來來心里明白著呢。

來來也想母親。但是，它不會開口說。

6

來來最后一次下水，是為了救那個城里來的小孩。

是的，來來是英雄。不過，沒有人為它頒獎，甚至沒有人對它說一聲謝謝。

小孩是他父母帶來鄉下游玩的，父母沒注意掉水里了，來來正好在河邊守著父親的漁具，父親煙抽完了，去村里小店買煙。

就這眨眼工夫，來來出事了。

父親跑過來時，河邊已經圍了一堆人，小孩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有小伙子在給他做人工呼吸，一會便聽哇地哭了出來，他粗心的父母抱著孩子匆匆離開，有說去醫院了，有說回城了。

小伙說，孩子得救了，那狗狗呢，怎么沒上來？

父親連忙問，怎么回事？

小伙說，我們剛才路過這，看到一條狗把這孩子頂過來的，就和我朋友把孩子救上來了……

是白色的狗狗？

是的，挺大的狗。

父親焦急地跑過去，連聲喊，來來，來來，你在哪里？快上來。

有人提醒著，狗都會游泳的，是不是游上來跑回家了？

父親說，不會，來來肯定等我一塊回家的。他繼續喊。沿著河。一遍又一遍。

來來已經老了，來來已經很久很久沒下水了。

我想，在來來義無反顧躍入水中的那一刻，一定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它縱身一躍，把母親的圍巾給叼上來。

然后聽到母親溫柔地說，看我家的來來，真乖真勇敢。

只是這一次，來來下了水再也沒能游上來。勇敢的、聰明的來來就這樣走了。

來來葬在母親的墓邊，戴著它最愛的那條舊圍巾。

父親失神地拿著來來的項圈，他一直不敢相信游泳健將來來竟是以這么一種方式離開。

我說，來來是為救人才走的，也算死得其所，爸，您就別難過了。

父親好久才說了，來來是為救那孩子，那他們父母呢，也不會對來來說句感謝的話？

老公嘆口氣，爸，來來是狗，人家覺得，對狗說什么呢？

父親固執地說，這是做人的道理，這世道，狗都比人都講情義不是？

鄰居說，我看呀，那孩子父母是怕賠錢吧，你死了條狗，聽說城里的狗一賠都是成千上萬的。

父親提高了嗓門，我不要錢！我就要他們對來來說聲謝謝。

尾聲

一個月后，父親在院門口撿到一條狗，一條白色的小狗，小狗被放在一個干凈的狗窩里，上面有一張字條，寫著：

謝謝來來救了我們的孩子，謝謝來來教會我們愛與被愛，希望這小狗狗長大以后會像來來一樣勇敢。

我想說的是，其實那條小白狗是我倆買給父親的，以城里那孩子父母的名義。

是的，感謝來來，曾經來過。

選自2018《達蓬山》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