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過年,村里除了放炮,有兩件事響動最大,一個是殺豬,一個是給男孩子剃頭。
孩子們大都懼怕剃頭。因為用剃刀剃頭不僅疼,有時還會剃破頭皮。用推剪理發本來不疼,但是,村里的推剪個個老舊,總是夾頭發。理發時,大人在孩子的頭上推幾下,習慣猛甩一下推剪,目的想甩掉上面被剪斷的頭發。但是,他們忽略了推剪下面還有沒被剪斷的頭發。所以大人這么一甩,就像觸動了電影《地雷戰》中那種“母子雷”的機關——搬動上邊的那顆地雷就會帶動下邊的那顆地雷爆炸。“地雷”一響,被理發的孩子就哭,就鬧,就跑。于是,才攆豬回來的大人馬上轉而攆孩子,鄰居也幫著追,追上后兩個大人要是按不住他,大家就一齊上,有按胳膊的,有按大腿的,硬把孩子固定在板凳上,非給他理發不可。因為鄉俗說,正月里不能理發,——正月里推頭死舅舅啊!
我家大人要求孩子們理發的態度比別人家強硬,是因為我舅舅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生命岌岌可危。大人越是強硬,孩子們越是反抗,反抗激烈的孩子有時頭發剛被推了一下或者幾下,冷不丁跑了,藏了;有的大人心疼孩子,又覺得正月里剃頭死舅舅是迷信,只推了幾下就由他而去。
正月初一拜年,村里的孩子們喜歡結伴兒出動,一群男孩子在前邊走,總能看到平時難得一見的奇異的發型,有的后腦勺上有一道溝,有的前額上方有“兩條渠”,還有“一撮毛”式的發型,“半壁江山”式的發型。“半壁江山”式的腦袋最扎眼,一邊有頭發,一邊一根頭發都沒有,楚河漢界,黑白分明。我的前桌同學有一年不讓理發了,頭發像一堆蓬勃的草,總是遮擋我看黑板。年后一開學,我忽然感覺視線通暢了,細看才發現他頭發的正中央有一道溝,我的目光正好穿過那道溝直視黑板。但是,他這么酷的發型總是惹得我上課時走神,一會兒讓我想起幽深的胡同,一會兒想到叢林里的小道。
到了城市才知道,這里理發根本不用刀,人家使用的推剪也不夾頭發,給男孩理發也用不著幾個人幫忙按住手腳。有一年臘月二十三我去理發,冒著風雪沿街走了四個理發店,發現每個店里等待理發的人都很多。當我到了第五個理發店時,發現只有兩三個客人在等待。于是我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老板見我進來立即吩咐學徒工給我洗頭。洗完頭,那個學徒工把我往里屋帶。我以為她高待我,讓我到“雅間”理發,結果發現里邊排椅上坐著十來個等待理發的客人。見狀,我就想退出去再找別的店。此時,排椅上的一位客人對我說:“哥們兒,耐心等著吧,剛才我也想跑。”我說你咋不跑啊?那人把頭上的毛巾一揭,哭喪著臉說:“能跑嗎?這濕頭發出去,不凍死也得凍感冒啊!”我說你也剛被她們洗了頭?那人說豈止我一個!這時,坐在我面前的一排人紛紛揭下頭上的毛巾。我這才注意到,他們個個頂著一頭濕頭發。原來,這個老板為防止到嘴邊的肥肉溜走,采取了先洗頭,把客人“占住”的計策。不小心中了人家的計,我唯一的選擇是在這里耐住性子等待了。
后來,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理發店多了起來,理發再不用排大隊了。理發店多了,他們就競爭,比手藝,比服務,比誰理發理得時間長,似乎時間越長你花的錢就越值。把我固定在理發椅子上一個小時不讓動,觸發我童年理發時的苦痛,我不能忍受,但不理又不行。困頓之時我發現街邊的人行道、公園門口有理發師理發,他們不僅手快而且價格還低。但是,讀書人大都愛面子,想在街邊理發又怕被熟人看到,所以,每當在街邊理發時我就把椅子轉過去,背街而坐,而理發師則喜歡讓我面街而坐,為他做活體廣告。
由于背街而坐,在街邊理發我沒有碰到過一個熟人,但碰到過一個蹩腳的理發匠。開始我并不知道他是個拙匠,他問我要什么發型,我說“一邊倒”,這是我多年不變的發型。理了一會兒后,拙匠說:“師傅,對不起,我給您剪得太短了,理不成一邊倒了,留個寸頭吧?”我心中不快,但剪斷的頭發接不上,寸頭就寸頭吧,多年不留寸頭了,換一種發型改變一下自己的形象也未嘗不可。我同意后拙匠繼續給我理發。理完后我向他要了一面小鏡看效果。結果,我大吃一驚,鏡子里面出現了一顆光頭!我以為鏡子有問題,再看,還是一顆光頭。
原來,這個拙匠不是一般的拙。理發時,他剪短了我左邊的頭發就去剪右邊;剪右邊時過了火,就又去剪左邊,這樣左右來回剪,但就是找不到最佳的對稱長度,以至于把我的頭發越剪越短。他從“一邊倒”的愿望出發給我理成了寸頭;理成寸頭后,他發現我謝頂厲害,頭頂的頭發又細又稀,說是寸頭實則是個“空心村”,很不好看。我留“一邊倒”的發型時,還能用周邊的頭發支持頭頂,而現在他把周邊的頭發理得很短了,根本沒法收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噌噌幾下子推光了我所有的頭發,而我一直蒙在鼓里,還想在臨走時說聲“謝謝”哩。
這個拙匠雖拙,但態度很好,一股勁兒地給我賠不是。我拍著自己的光頭說,我光著頭怎么上班?拙匠說別急,別急。說著從他的工具袋里拿出一頂帽子送給我,并說這頂帽子也免費。理發師理發居然給客人預備帽子,我第一次遇見,就彎腰查看他的工具袋。在他的工具袋里我驚訝地發現還有很多頂帽子。我問他今天送出去了幾頂?他說,不多,不多,連您一共才送出去三頂。
(張炳吉,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作品集《鄉關路遠》《路在門外》《一路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