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絕弦時

魯文婧

今夜不知又是如何渾渾噩噩醒了過來。

秋月既望，夏蟲仍鳴，露從今夜白。今日距你與我約定的八月十五已過整整十五天，我心下明白，縱使我身攜琴日日等候，卻再也見不到你了。因今日我又坐在此，與琴歌一曲，盼君前來聽。恰逢一老農，便上前詢問你的行蹤。聞得悲訊，雖早已猜得一二，卻郁郁無以自持。我木木看著這把琴，耳畔還殘留著你拍手稱好的余音。

我們初次見面，還是晉君有命，奉我出使楚國。那夜星空明朗，月光皎潔。因夜深久久無眠，興之所至，便攜琴至溪邊，思念起師父，素來唯他最懂我琴聲，只可惜已離我而遠去。靈光乍現，心中有感。恰逢入夜歸來的你，戴著斗笠，披著蓑衣，靜靜地等我彈完這一曲。我彈琴入了境界，你聽琴也入了境界。一曲罷，你拍手稱絕。

你笑著問我，“小兄弟這怕是孤獨一人，有感而發吧？”

是的。許是高處不勝寒，亦或是無人共話夜靜時，無意中便摻了些寂寞寥落之意，自己正半懵半懂為何此夜如此多愁善感，你便遂知我心意。

是一語點醒的詫異。是巧遇知音的狂喜。

那一夜，我與你分享我最見長的高山流水之曲。寓情于景，觸景則生情。我專心致志，沉迷其中。你細細品味，傾耳聆聽。曲罷，我甚欣喜，因為從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與我心中這般一樣的感情。好像你我相遇，我便不是士大夫，你則不是樵夫，肉身皆化為虛無，你我只是兩具相知相遇，同樣擁有赤子之心的靈魂。只是，今日波濤仍洶涌，我心仍寂寥。只是，你卻不再白衣勝雪，聞聲而來了。

我終究還是不信你已離我而去，只是老農與我指了橋頭。你托老農告知于我，你將死之后，每年相約的八月十五，你便要以這樣的方式去實現對我的諾言了。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思緒回轉，片刻已清明。撫弦十曲，有曲錚錚然，你可聽出離別意難平？有曲哀哀婉，你可聽出君寄相思意？終究，我又為你彈一遍高山流水。曲還是原來曲，再彈已是別離人。心境已是大不一樣了。別人是難分清的，但我知你是一定懂的，對么？

良久。久到我已忘了時辰，忘了四季，忘了年月。與你相識相知并不算長，卻最為快樂。人人道你只是個山野樵夫，殊不知一般樵夫哪有你這樣的情懷。世人謂我為博學士大夫，殊不知與你最為惺惺相惜。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你，怕是終其一生，也無緣再遇知音。所幸遇你，所彈之音終不愿予其山谷，只盼給你一人聽。只是凡塵留不住你，要你先我一步離去。若你泉下有知，定會在黃泉路上等等我，對不對？

我已下定決心。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舉起琴，硬生生摔在橋邊清亮如水的石頭上。

琴已斷成兩節，弦也全都崩壞了。我心里不由得有一種沉甸甸的失落，卻不覺得遺憾。半晌后卻釋懷。如果你不在，我就算琴技卓絕滿京華，又算什么呢？如果你不在，我彈琴……又能給誰聽呢？既然，這塵世只有你一人懂我，如今你不在了，要這琴也再無用處了。我要以絕弦名義讓你我最后再做一次知音。

我不禁想起去年你邀我去你家，共閑談飲茶，論這舉酒落花，論這蒼茫天下。在你的院子里，我再一次為你彈了一曲，而你慷慨賦歌，那一晚好不熱鬧。次日你送我歸家，倚門相望，相約來年，不見不散，來日方長。而今日你的房門禁閉，再無飲茶樂事，縱有良辰美景再無人賞。

揮手自茲去，來年始復來。桃花依舊開。

經年之后，即使我已記不得你的音容笑貌，卻能銘記你我之情。步行于街頭，晃神之際仿佛也還能看得見有人似你的容貌，似你的聲音，但我知道，那些人都不是你。而我獨居府上，有些人敲破了門，也只話盡恭維之意，談笑間引我思緒至我彈琴之時的風華，我也知道，那些人也都不是你。若是你來，定會只靜靜地聽，用心去賞。重點于曲意而從不會阿諛奉承。你會笑著對我說：“伯牙，你這許久不彈，琴技有些生疏呀。在你這里，流水倒顯清澈靜謐，山川仿佛延綿無盡。”

子期，若我說還能再遇見你一次。我是說，倘若還能再見，我愿意為你彈一生之古琴，你可愿意坐下來陪我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