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智立
摘要:美國漢學家藍溫蒂對五四作家的自傳進行比較研究,重點分析作家對“寫作”的矛盾心態以及在寫作中構建權威、自我認同的過程。藍溫蒂對《從文自傳》中轉化現象世界為文學自我的模式以及平靜敘述背后隱含的深切悲哀有著獨到的理解和分析,是對《從文自傳》海外研究的有力補充。
關鍵詞:海外漢學;藍溫蒂;《從文自傳》
藍溫蒂(Wendy Ann Larson),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專家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加利福尼亞大學東方語言學博士。藍溫蒂的沈從文研究主要見諸于1985年的博士論文《20世紀早期中國作家的自傳》以及1991年的《文學權威與中國作家:矛盾心理與自傳》。本文擬對藍溫蒂的《從文自傳》的研究作一介紹。
一、“五四”作家自傳的源頭與寫作態度
藍溫蒂對現代自傳的文言歷史淵源進行了梳理,從司馬遷《史記》中的《太史公自序》開始,論及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傳記傳統;下自晚清以梁啟超為代表的作家在新舊交替時期自傳寫作原則的轉變,將“自序,自述,自敘,傳,自傳”等第一人稱寫作的、清晰呈現作者生活的文字為研究的對象,以普實克《現代中國文學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為理論指導,對“五四”作家的自傳提出幾個問題,如,自傳是最主觀,最私密,最個人的寫作,那么自傳的權威性何在?作者有沒有可能企圖根植于自己的主觀意識,在客觀世界里也有逃避傾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是否需要在中國現代作家的自傳里找尋西方傳記的自省特征?
從懺悔、告白出發的西歐自傳,其本質是自我省察,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回顧昨日之我,乃知自己之非。[1](P3)中國文學中 “自我”與“自我省察”這兩個概念是伴隨現代思潮的出現而凸顯的,在此之前,中國文學更重視“自我辯明”,強調自己的正確,“或是注重自己與世俗的對立,其座標是橫切式的同一平面的展開。”[1](P203)
藍溫蒂用相對的概念“印象式傳統”與“旁證傳統”來說明五四作家自傳寫作的兩大特征。[2](P3)“旁證”是以上下文的關聯以及較多的社會意識為標準,而“印象式”傾向于僅在“文學”或“文本”模式里確認自我。作家們在自我認同的過程中如果希望與之前的作家取得一致或希望與傳統語料取得認同的,自傳可能會更多地具有印象式文本的特征;而那些想要獲得新的身份認同的自傳,則更多采用與社會意識聯系更緊密的旁證傳統。
對五四作家的自傳進行了較為詳細的研究之后,藍溫蒂發現他們普遍對“寫作”持矛盾的態度:一方面,對現代性的空前關注使得人們對社會活動或物質生產更感興趣,而寫作的消極之處在于,作為“文本的勞動”,它阻礙了作家們去參與到真實得社會活動之中;另一方面,當作家們懷疑或貶低自己職業的時候,他們又傾向于以各種不同的理由給虛構寫作以特殊的地位。在方法論上,藍溫蒂采用法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戈德曼(Lucien Goldmann)提出的辯證批評觀點:孤立的社會群體以創作文學作品來清晰地表達其意識形態,在作品中通過“類似的結構”對社會現實問題提出富有想象力的解答。五四時期,由科舉制和官方威望支撐起來的傳統文學權威已經倒塌,在現代意識形態下,作家被迫通過創立新的權威來重新定義文學與自己的職業。
五四作家書寫出來的自我形象要么是降格處理的,要么是夸大上升的。[2](P5)在多大程度上能將自我與生活的真實以及寫作的虛構分割開來,即把“自我”從“寫作”與“對自我的認可”中分割開來,取決于不同作家的努力程度。
二、《從文自傳》里“空虛”與死亡如影隨行
具體到“別具一格,離奇有趣”的《從文自傳》,藍溫蒂發現沈從文一方面在文學的構思和事實的拉扯中掙扎,一方面用精細的文字描寫身處的物質環境。藍溫蒂發現了只有少數相知親友才能體會的“近于出入地獄的沉重和心酸”[3](P367)。藍溫蒂指出,那些沈從文整日里到處去看,到處去聽,到處去聞的觸覺和知覺的來源,大多與死亡有關,如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許多發聲的、活著的事物下一瞬間就不復存在。與第一章一切皆生機勃勃、沒有被死亡玷污的和諧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悄悄潛入的死亡之舞。牧歌或傳奇只存在于“記憶”開始發揮功能之前的不確定的時間里,是永久的時間框架里自我的一部分。存在于作者記憶中能激發他夢想的“真正的過去”是活著的事物不停地被自身的否定(死亡)所威脅的過程。[2](P172-173)
《預備兵的技術班》這一節里,好幾個伙伴在前一段的敘述里還在翻筋斗,下一段敘述就是后來他們死于各種意外。尤為突出的是結尾處,三月底,技術班結束散操的時候“我還在一個菜園里摘了一大把桃花”,花影尚未在眼前消失,緊接著就寫二姐的死,只有一小段文字,只說那美麗,驕傲,聰明,大膽,要好使強的二姐死了。在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中,對于二姐的死,已近耄耋之年的沈從文打開了記憶的閥門,加入了“我特別傷心,埋葬時,悄悄帶了一株山桃插在墳前土坎上。過了快二十年從北京第一次返回家鄉上墳時,想不到那株山桃樹已成了兩丈多高一株大樹。”[4]《邊城》新題記提到的與《從文自傳》行伍經歷同一時期的事件也是如此:“民十隨部隊入川,由茶峒過路,……開拔日微雨,約四里始過渡,聞杜鵑極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約高上二十五里,半路見路劫致死者數人。山頂堡砦已焚毀多日。”也正是這種忽然而至的死亡與縈繞不去的悲哀,即使遠離故鄉,它們也以“稀奇古怪的夢”的形式,在二十年以后仍然栩栩如生地再現在作者的腦海里,“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里去。”[3](P261)
三、現象世界的轉化與文學自我的確立
盡管沈從文從理智上反對把文學定義為在他的自我成長中起決定意義的因素,但物質/實際自我與文學自我之間的差異卻在他的記敘中越來越完整地展現出來。沈從文一方面對“寫作”(“文學的自我”)持抗拒態度,但一方面又用“一本大書和一本小書”的暗喻來指代他的寫作與自我傳播。1930年,“現代主義”甚囂塵上,在許多作家對自我發現和激情表述非常著迷的時候,沈從文對郭沫若等人的自傳作品表示并不認同:“中國或許不缺少產生同時代接近使社會健康這樣的作者與作品,但一定不是上海作家,不是寫戀愛故事的張資平,也不是寫《瓶》寫《我的幼年》的郭沫若”。[5] (P34)“同時代接近”是沈從文的寫作方法,“使社會健康”是他孜孜以求的寫作目標以及對現實問題的解答。
藍溫蒂認為,沈從文的物質世界與文學世界之間存在的唯一聯系方式是他對作品的完全認同,他一次次告訴讀者,現實世界的場景已經轉化在這篇或那篇散文之中,現實世界的人物也出現在這篇或那篇小說里面。[2](P175)在換防路上看到的木頭渡筏,十年后還極其鮮明地在他記憶里占據一個位置,直到變為《邊城》里的渡河工具。在1949年《一個人的自白》里,沈從文還不忘提到初來北平,一個因買燈油而熟識的老人借給了他兩百銅子,使他度過了年關。銘記這老人古道熱腸的幫助,沈從文把他化作《邊城》里的祖父,讓他為人服務渡了五十年的船,“凡是曾經在我作品中那只渡船上,稍稍歇過一回腳,把生命由彼到此的,都一定間接得到了一點助力。”[6](P18)故鄉人事出現在作品中,還可參見發表于1934年的《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5](P206-210)或是《湘行散記—老伴》中提到的翠翠的原型。[7](P291-297)
在《我所生長的地方》,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理想狀態下的傳奇:人民勇敢而安分,且都敬神守法,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但從《辛亥革命的一課》與《清鄉所見》開始,牧歌世界不再存在,行伍生涯開啟了沈從文對世界這本“大書”的“被動審視”。藍溫蒂把這種視角與“看熱鬧”的被動視角聯系起來,現象世界一方面在“看熱鬧”中內化為敘述者的視角,與此同時又具有否定敘述者主體地位的作用。《辛亥革命的一課》中提到那愚蠢的殺戮時“常常聽說有被殺的站得稍遠一點,兵士以為是看熱鬧的人就忘掉走去。”在沈從文平靜的對于看熱鬧的描述中,他可能無意地降低了敘述者的主體地位,但也通過這種方式使自己不違背先前抗拒“寫作”的決定,也避免了“作者的死亡”,盡管他的作品滲透了死亡的氣息。[2](P176-177)
藍溫蒂研究的重點是作家對“寫作”本身的矛盾心態以及如何寫作中構建文學自我的過程,對沈從文筆下現象世界與“文學自我”之間的聯系與區別進行分析,并將隱伏在作品背后的沉重與憂傷揭示出來,為海內外沈從文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參考文獻:
[1](日)川康合三.中國的自傳文學[M].蔡毅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2]Wendy Ann Larson, Autobiographies of Chinese Writers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85.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3卷傳記[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從文自傳:預備兵的技術班_沈從文_在線閱讀_九九藏書網 http://www.99lib.net/book/282/11604.htm
[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7卷文論[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7卷 書信[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 散文[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