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思遠
摘要:歸有光是晚明時期著名的文學家,以文章著稱于世,收錄進其文集《震川先生集》中的傳記文共有21篇。歸有光的傳記文一方面繼承了《史記》及唐宋古文諸家的優(yōu)良傳統,一方面又帶有歸有光自己的風格特色。歸有光善于選取典型事例來表現傳主特征,每一篇傳記文中都飽含著他對傳主深沉的情感。
關鍵詞:歸有光;傳記文
歸有光,字熙甫,又字開甫,早年自號項脊生,晚年又號震川,世稱“震川先生”。明蘇州府太倉州昆山縣人,生于正德元年(公元1507年),卒于隆慶五年(1571年),是明代晚期著名的文學家。歸有光以文章著稱,黃宗羲推他為明文第一。而錢基博在《明代文學·文》中評價他:“若夫言擇雅馴,文忌枝碎,結調在生熟之間,而余味包篇章之外者;其唯歸有光乎!”(1)現有后人整理的《震川先生集》四十卷。
歸有光的文章內容十分豐富,有關心國家民生和時政的《西王母圖序》、《送吳純甫先生會試序》以及《送縣大夫楊侯序》等;有關于水患治理和水利建設的《水利論》、《水利后論》;還有記錄親人朋友其人其事并抒發(fā)深厚感情的《項脊軒記》、《張自新傳》、《歸氏二孝子傳》等,觸及到從國家到個人的各個方面。除此之外,歸有光的文章各體兼?zhèn)洌ń浗狻颉⒄摗⒆h、說、雜文、題跋、書信、贈送序、壽序、記、墓志銘、傳狀、祭文等各種文體。其中,他的傳記文獨具特色,是可以深刻體現出他寫作風格的一類文章。
傳記不同于記,是專門記敘人物生平事跡的一種文學樣式。最早的傳記是史傳,史傳是歷史著作中專門記載人物史實的文體,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認為:“及史遷各傳,人始區(qū)詳而易覽,述者宗焉。”(2)史傳發(fā)展到后來,一些作家會在寫作時加入自己的某些情感、想象和推斷,使得作品的文學性大大增強,這一類文學作品連同最早的史傳體式被統稱為傳記。
《震川先生集》卷二十六和卷二十七中共收錄傳記二十一篇,這些傳記根據內容的不同可分為單人為傳和家傳,單人為傳是為一個人寫的傳記,而家傳一般是選取家族中的一個主要人物,上溯其祖,下追其子。根據傳主與歸有光關系的不同,這些傳記又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歸有光為家人、朋友及相交之人作傳,第二類是因別人的請求而為傳主作傳,第三類則是因歸有光仰慕或有感慨于傳主而作傳。
第一類為親人、朋友及相交之人所作的傳記有《歸氏二孝子傳》、《張自新傳》、《顧隱君傳》、《章永州家傳》、《戴錦衣家傳》、《筠溪翁傳》、《可茶小傳》七篇,平淡的文筆下流露出對親朋好友深刻的懷念之情。在《張自新傳》中,通過歸有光的描寫,一個正氣凜然、自信滿滿的大丈夫形象躍然紙上。而在文章的最后,歸有光無不遺憾的寫到:“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見者。淪沒至此,天可問邪?世之乘勢得勢,意氣揚揚,自謂己能者,亦可省矣。”(3)表達了對友人張自新懷才不遇的痛惜之情。《筠溪翁傳》在這幾篇中獨具魅力,描寫了一位豐神俊朗、容顏不老的世外高人筠溪翁,歸有光曾與這位高人有過一次見面,兩人惺惺相惜,成為忘年之交。盡管兩人此后再也沒有相見,但歸有光常常會“每展所予書,未嘗不思翁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字里行間中流露出對筠溪翁的敬仰和思念之情。
第二類內容是因別人的請求而為傳主作傳,這一類的傳記比較少,只有兩篇,分別是《元忠張君家傳》和《鹿野翁傳》,兩篇均是傳主的兒子請求歸有光為他們的父親作傳,歸有光在詳細了解傳主生平經歷的基礎上,加之自己的評價和看法,寫出了這兩篇佳作。
第三類則是歸有光仰慕或者感慨于傳主所作,共有十二篇。這一類傳記文下又分有兩種內容,一種是為先賢或長輩所作,一種則是為節(jié)婦烈婦所作。為先賢或者長輩所作的傳記文有《京兆尹王公傳》、《洧南居士傳》、《周封君傳》、《東園翁家傳》和《何長者傳》。這些人均是有高尚品德的前輩們,文中表達了歸有光對他們的欽慕之情。其中,《京兆尹王公傳》和《洧南居士傳》的傳主是歸有光在邢州做官時了解到的兩位當地的先賢。《周封君傳》、《東園家翁傳》和《何長者傳》則均是歸有光為好友父親所作的傳記。另一種是為節(jié)婦烈婦所作的傳記,共有七篇,分別是《王烈婦傳》、《韋節(jié)婦傳》、《陶節(jié)婦傳》、《計烈婦傳》、《沈節(jié)婦傳》、《蔡孺人傳》和《俞楫甫妻傳》,這類傳記都是寫婦女的賢德及守節(jié)行為。值得一提的是《俞楫甫妻傳》,歸有光不僅寫了好友對愛妻深厚的情感,還發(fā)表了“女子賢異於丈夫,而行顧不外聞,人以是輒不信”的看法,對當時女子所處的險惡社會環(huán)境有所反映。在這篇傳記末尾,歸有光憶起自己的喪妻之痛:“余嘗再失婦,有楫甫之悲,而不能以告人。其悲也,獨自知之而已。昔雍門子吟,而孟嘗於邑,事固有相感者。悲夫!悲夫!”加重了整篇文章的沉痛情調。
歸有光的傳記文一方面繼承了司馬遷和唐宋古文諸家的優(yōu)良傳統,除《筠溪翁傳》外,每篇之后皆有一段“歸子曰”或“贊曰”,由《史記》中的“太史公曰”繼承而來,其內容或是回憶與傳主的交往,或是表達自己對傳主的懷念敬仰之情,或是因傳主的事跡而感慨自身經歷,感情真摯自然,細膩生動。另一方面又對傳記文的寫作有所發(fā)展。沈新林在《歸有光評傳·年譜》一書中指出歸有光能“在總結前人創(chuàng)作經驗的基礎上,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這對于當時文壇上盲目復古的文風,是一種巨大的沖擊,這便是歸有光的貢獻”(4)。具體來說,歸有光的傳記文有以下幾點藝術特色。
歸有光的傳記文善于選取最能體現傳主特征的事件進行講述,用事例來反映傳主性格。比如在《元忠張君家傳》中,為表現張元忠精強自持的特征,歸有光選取元忠病重難以起床,但面對所謂能面相者,依舊“與對坐啜粥,談論竟日”的事例進行描寫,由此事推想元忠如果一直堅持努力下去,“進士必可得”,并痛惜元忠“而卒困蹶,此其所以有遺恨也”。除了善用事例來表現傳主性格特征,歸有光還會在事跡描寫中加入一些細節(jié),增加文章的生動性。比如《筠溪翁傳》中,為了體現筠溪翁雖年已七十卻依舊身體強健、容顏未老的特點,歸有光寫筠溪翁的“侍婢生子,方呱呱”。這些細節(jié)既反映出傳主的特點,一方面使傳主的形象更加生活化,另一方面為嚴肅的傳記文增加了一些趣味性。
歸有光所作的傳記文,不管是自發(fā)創(chuàng)作還是受人所托創(chuàng)作,都飽含著他對傳主的情感。看似平淡的文筆下,流露出或是贊賞、或是欽佩、或是懷念的深沉情感。如《京兆尹王公傳》中,歸有光這樣寫道:“然今邢中風俗之厚,本於王京兆。予數過學宮,取其遺書讀之,為之嘆息。其高風可仰矣,予以是論次之。”寥寥幾句,飽含著他對傳主的仰慕之情。又如《筠溪翁傳》中寫道:“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煙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巖處之高士也歟?”表達出他對筠溪翁的贊賞、傾慕之情。
除以上兩點,歸有光的傳記文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在不同的傳記中都注重宣揚傳主的道德品行如何高尚。由此可見,歸有光創(chuàng)作傳記的初衷除了紀念傳主,更有以傳主為榜樣,教化于世的想法。這和晚明的時代風尚有關。明代中葉以后,由于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陽明心學的盛行,民風世俗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封建宗法觀念受到了空前的挑戰(zhàn)。而歸有光站在傳統的儒家立場,試圖維護原本的封建宗法制度,維護儒家的三綱五常秩序,他的很多文章都是為了糾正世風而作,比如《家譜記》、《夏氏世譜》、《歸氏世譜》等。這種思想反映在他的傳記文中,即是重點表現傳主的品行,用以樹立榜樣、教化世人。
歸有光的傳記既對前人有所繼承,又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在他的筆下,傳主的形象不再是千篇一律,而是散發(fā)著獨特魅力。從這些傳記文中,我們也能深刻體會到歸有光文章以極淡之筆摹寫極深之情的特色,雖平淡近人,但其中所含深情讓人感動。他的文章之所以有這樣的特點,跟他的個人經歷有關,他不但仕途坎坷,功名難求,個人、家庭生活遭遇也極為不幸。八歲喪母,曾兩次喪妻,心愛的長子和兩個幼女也都先他而去。人生之痛莫過于此。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切身之痛,歸有光的作品很多都成為流傳后世的名篇,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
注釋:
錢基博《明代文學》,2017年6月,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第55頁
劉勰《文心雕龍》,2016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38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2017年4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后文引用皆出于此,不作注釋
沈新林《歸有光評傳·年譜》,2000年,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