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1982、1983年間的那些記憶,就像遙遠宇宙里幾千萬年前消失了的一顆星球的光線,盡管仍舊在太空里漫游,其實已是所剩無幾了。時間既在構成記憶,也在淹沒記憶。之所以還能偶爾想到那個時段,還會在內向的視野里浮現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殘屑,固然與那種抑郁的經歷所留下的氣息有關,但我卻更愿意把一個少年的明朗形象當作那時的標識。他就仿佛是被透過茂密樹冠的細碎陽光照亮的一枚新鮮銀幣,質地堅硬地閃著金屬光澤,輕而易舉地均衡了我記憶中尚存的那些身心失重的紛繁瞬間……在那個被許多大樹圍繞著的中學的灰褐色建筑里,每一天,每時每刻,我都在不由自主地墜落,我的身體被堅硬的木頭椅子支撐在那里,而我卻在墜落。沒人知道這個男孩的眼睛里為什么時常會充滿恐慌。我的世界在坍縮,也在封閉,沒有聲音進入,我也無法發聲,讓別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我寧愿待在家里為院子里的蔬菜澆水、喂雞、曬太陽,也不愿回到那個候審席般的座位上去,在那里像個白癡似的站起來又坐下,輕易就陷入窘境,每堂課都是一種煎熬,又找不到離開的理由或者借口,即使有了也沒用。我只能不斷地縮小自己的身體,以期被更多的人忽略不計,我已經夠渺小的了,比一枚桃核還要小,可是沒用,我還是會時不時地突然浮現在表面,被一些強光照射,就像生物實驗課上等待解剖的小動物,呈現出那種沒人會費神去理解的怯弱。
一些印象紛紛浮出,飛快地流動而去,類似于油脂的輕薄物質,散發著工廠里才會有的油浸金屬的平淡氣息。我的記憶模糊,隔著一層薄薄的化纖覆蓋物。那是個微觀的世界。最先出現在鏡頭里的,是兩位身材比我高大很多的男孩的面孔。他們截住了我的去路,在幽暗的林蔭路上,你怎么回事兒?他們的輕蔑鄙視像尖銳的鐵器似的抵入我的心里。那時候我眼含淚水,感覺自己搖搖欲墜,心底涌上來的溫熱潮水正在淹沒我。他來了。他反駁他們。而我就像個溺水者,什么都聽不清楚,他們的嘴巴在動,而我,在向下沉沒。他昂著頭,盯著他們的眼睛,直到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叫我的名字。他是路超。道路的路,超越的超。頭上有著某種光環,這是記憶的效果。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我,被他帶到了他的充滿陽光的家里,他要用一個暑假幫我解決問題。問題?在我自己的感覺中我整個就是個問題。就像老師說的,你真是個問題啊。他不管這些,你怕什么呢?我感覺你總是在怕什么。他的瘦削身體松弛地靠坐在沙發里,雙手搭在扶手上,看著我的眼睛:你不比他們差,一點都不差。別管他們。你得敢跟他們對視。誰能保證他們將來就不是垃圾呢?他們只是裝作很強的樣子。……拯救者?那時的我還想不到這個詞,落水者幾近絕望的視線里慢慢浮現的小船,他從船里探出頭來,伸出手。
學校附近道路兩側的枝繁葉茂的高大楊樹在夏天里總是彌漫著神秘的動蕩與寂靜,秋天里的陣雨般的落葉會讓空氣里充滿了冷澀的樹汁氣息……某些從學校步行回家的午后,路邊那些樓房底層的玻璃窗里面幽暗靜謐的房間,或者簡陋的體育場后面荒地上孤立的廢棄水塔,里面的那些不知誰丟棄的手套、鞋子、繩子或者扭曲的骯臟手紙、布滿釘子的殘缺木條之類的東西,以及從水塔頂上面看到的一個灰色城市的側影……破舊的巴士汽車像要散了架子似的在路上疾駛,那段時間里留下的唯一的個人形象是一張二寸黑白照片,貼在公共汽車的月票上,十一歲的趙松那有些局促的微笑中很難看出環境的痕跡或氣息……還有,父親在院子里樹起十多米高的電視天線桿子,母親的表情有些憂郁,還有一塊替代玻璃的窗戶紙上用香燒出的花瓣圖案,在大風天里突然翻滾到院門邊的被我誤以為是兔子的灰色塑料布……這些或明或暗的記憶碎片多少還是透露著壓抑的氣息的,在記憶深處,它們重構那個城市,總是空空蕩蕩的,看不到幾個人影(那時候最容易令我恐慌的就是人,各種各樣的人,陌生的或者熟悉的)。它們浮動在由一些含混不清的記憶和被遺忘的印象共同造就的記憶巖石的表面,下面是那個早已封存的世界,很多事物被遮蔽了,只能看到上面浮動的幾點光斑。那個叫路超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
我需要某種氣息的導引才能回到那個遙遠時段。帶著被咬開的黃瓜的清香味兒,他眼光清澈地從廚房里轉出來,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一雙動畫片里的老鼠才會有的薄而尖的耳朵,眉梢輕輕上挑,有些驚訝的樣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生動的眉毛,還有聲音,緊湊的薄嘴唇,他的白襯衫以及戴歪了的紅領巾,他走路時有些輕微的駝背,身體太瘦了,穿著什么衣服都顯得有些肥大。他伸著指頭,指甲輕輕地劃在練習本的紙面,那些令我恐慌的數學題就像一扇扇曾經被魔法封閉的門似的紛紛打開在我的面前。他家在一幢日式老樓的深處,兩間小房間以及廚房門是半開半閉的,就像擠在一起的幾個溫暖干凈的舊木盒子,彌漫著紅色地板、樟腦球和煤氣灶的混合味道……我沉浸其中。在他的指引下,我試著修復感覺中的缺口和黑洞。按他的說法是去掉錯覺。他還說了些精彩有趣的話。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學著說話,從倒塌的地方離開,不再蜷縮。我們每天下午見面。我做他布置的練習,然后他講解。我們說話。短促的夏天,就那么一點時間,凝固的,難以挽留的。有時我忍不住對他描述雨腳在對面屋檐上不斷綻放時的場景和雨天里的各種特別的氣味。我們在陽臺上站著,胳臂支撐著陽臺窗戶的濕漉漉的水泥邊沿。他默默地聽著,下意識地把鋼筆的尾端放在牙齒間慢慢地咬著,不聲不響地看著外面。我完全被他所營造的溫暖平和的氣息籠罩了。
外面在下雨,現在,我在時間的另一端捕捉過去的氣息。關于那些年的記憶媒介少之又少。那個暑假剛開始的時候,他曾跟我回了一趟家。一路上他都很安靜。在他向我的父母說明來意的時候,他們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甚至是有些尷尬。像個成年人似的,他語氣堅定地告訴我的父母,趙松的領悟力并不差。他鎮定自若,表達自如,偶爾還會做出有力的手勢。在這個孩子在我家努力說服大人們相信一個簡單的道理的時候,我不得不充滿感激而又緊張地躲在角落里,悄悄地看著他的側面。要知道,那時候我的父母對我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了。用我母親的話說是不抱什么幻想。她一直拒絕出席考試后的家長會。對于同樣是老師的她來說,我的成績以及表現令家人難堪。當然,她是對的。而路超卻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要我的父母一定要相信我能有所改變。他離開之后,我的父母心情復雜地重新打量了一番躲在角落里的兒子。他們低聲交談。他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同齡的孩子差別如此之大。他們覺得需要重新考慮一下我的問題。
……
那段記憶里至少最后一個場景是美好的,年終的班級聯歡會上,我坐在大家中間,吃著花生、瓜子和水果糖,感覺這些東西就像從天下掉下來的星辰一樣美妙。大家表演節目。后來路超對老師說,讓趙松也出一個節目吧。老師側過頭看著我,笑著說,他行嗎?路超邊點頭邊說,他行的。我聽過他唱歌。那你就出一個吧,老師說,她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經常對我微笑的。我站起來就漲紅了臉,就大聲唱起來,連歌名都忘了報,“啊啊……牡丹,百花……”我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耳朵里充滿了它們的海浪般的轟響。我就要轉學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出現在他們中間。他們看起來都很可愛。我的眼光不時掠過他們,還有他的側面。他坐在老師旁邊,大口地吃著蘋果,偶爾看我一眼,微笑一下。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在老師公布我轉學消息的時候會那么的安靜。那時的一些作為紀念的小東西,就像那些同學的面孔一樣再也找不到了。后來在路超家里我待了最后一個下午。他把自己的參考書和練習題都給了我。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默默地看著外面,那些樓房被午后的陽光照得白亮。離開他家時天已黑了,我從那些樓房下面經過,他家里的那種溫暖氣息跟隨著我,從鼻子里涌到眼睛里,薄霧般的彌漫著……我走到馬路上,車輛很少,路燈是金黃色的,兩側黑暗中遠近的建筑都顯得龐大虛無了很多,像另外一個世界,甚至也像記憶本身,不是很真實。

2015年,作家趙松的《撫順故事集》橫空出世,登上國內眾多年度好書排行榜。雖然作家本人是70后,但他的作品讀起來感覺非常年輕,帶有少年人獨特的細膩和敏感。
《撫順故事集》是一本略帶自傳性質的短篇小說集,雖然細節都游走于虛構與真實之間,但出發點仍是作者對撫順這座城市和那段過往的深厚感情。趙松在這篇《路超》中,用自己印象深刻的記憶碎片串起了與少年路超相處的時光,他用了大量篇幅細細描寫自己在某個瞬間的復雜感受。層層疊疊的意象乍一看去讓人有些應接不暇,但這也是作者的用意之一,內心百感交集時,就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個感受都真實、都重要,不知哪個應該占主導,不知應該優先向讀者傳達哪一種——不如將它們全盤擺在紙上,把場景復述出來,讓讀者置身其中,自行細細咀嚼。
作者趙松身為詩人的特質也時不時在小說中冒出來。長短句交錯,碎片化的語言,明亮的顏色,跳脫的時間線,統統給閱讀帶來了挑戰和樂趣。文章的節奏因此不再流暢,但就像所有真實的記憶,你在回憶的當下并不會為了故事性來調整回憶的順序。讓人流連忘返的往往正是那些不好歸類、無法推動情節進展的片段——咬著筆桿的側臉,樟腦球的氣味,楊樹在夏天投下的影子,金黃色的路燈,耳朵里血液的轟鳴……回憶的目的只是回憶,故事什么的可以暫且放一放。這也是完全私人化的寫作,作者寫作是為了抒發自己的感受、記錄自己的所思所想,與讀者的交流屈居第二。作為讀者的我們,因此有幸得以窺見剛步入青春期的少年惶恐的內心,找尋一絲似曾相識,獲得一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