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業凱
摘要: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意為將佛學語言、趣味、意境等納入詩歌鑒賞領域之中。中國古代文論家在詩歌鑒賞與研究的過程中廣泛的使用了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的方法,以嚴羽和王夫之為例,嚴羽所提出的“妙悟”說與王夫之所提出的“現量”說都是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的典型例子。在本文中筆者將二者相對比研究,深入探討他們在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手法運用上的異同。
關鍵詞:嚴羽;妙悟;王夫之;現量
一、引言
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意為將佛學語言、趣味、意境等納入詩歌鑒賞領域之中。中國古代文論家在詩歌鑒賞與研究的過程中廣泛的使用了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的方法,以嚴羽和王夫之為例,嚴羽所提出的“妙悟”說與王夫之所提出的“現量”說都是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的典型例子。在本文中筆者將二者相對比研究,深入探討他們在將佛學思想納入美學理論手法運用上的異同。
二、淺談“妙悟”說與“現量”說
(一)淺談嚴羽“妙悟”說
嚴羽所提出的“妙悟”說一直以來被看做是其所創作的著名古代美學理論著作《滄浪詩話》中的最為核心的理論,在中國古代美學理論史上起到著極具代表性的重要作用。“妙悟”說并不是由嚴羽首次提出的,但在嚴羽之前,“妙悟”說一直未成系統,正是嚴羽將其發展為獨立且完整的美學理論,因而嚴羽也一直被稱為是“妙悟”說的集大成者。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是這樣說的:“大抵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甚遠,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在這里,嚴羽將詩道與禪道相類比,認為妙悟不僅僅是禪道中的重要范疇,同樣也可以放入詩道中加以運用。而何謂妙悟呢?“妙悟”出自于僧肇大師的《涅槃無名論·妙存》,原句為“然則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無齊觀,齊觀即彼已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既然嚴羽所提出的“妙悟”源于佛教中的“妙悟”,那么我們就從佛教中的“妙悟”入手來分析嚴羽口中的“妙悟”究竟指何種狀態。“妙悟”一詞是禪宗的重要范疇之一,其根本要義在于要求人們通過參禪來“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由此我們在禪宗中的“妙悟”實際上是指人所具有的基于直覺與感性理解的超越尋常的、特別穎慧的覺悟和悟性。嚴羽在論述“妙悟”說的過程中,將“悟”的進行區分,認為:“然悟有深淺,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我們可以看出嚴羽將“悟”分為“透徹之悟”與“一知半解之悟”。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從該段落乃至《滄浪詩話》全文看出嚴羽本人對盛唐時代詩歌的過分推崇,在嚴羽眼里,盛唐詩歌才是詩歌的最佳標桿,而也是只有“謝靈運至盛唐諸公”才能達到“透徹之悟”。嚴羽在論述“妙悟”說的時候,以盛唐詩歌作為最高標準,提倡作詩應當“入門須正,立志須高”,然后從《楚辭》開始閱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杜二集等也都在閱讀范圍之中。在閱讀歷史上各個時代的代表性詩歌之后,最終再對盛唐詩歌進行詳細的閱讀與學習,即“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最終才能都達到“久之自然悟入”。這一過程實則是強調詩人在反復閱讀的過程獲得一種被稱為“悟”直覺感受,從而利用這種“悟”來進行詩歌創作。
(二)淺談王夫之“現量”說
王夫之的“現量”說同樣作為具有代表性的重要觀點貫穿其美學理論始終。“現量”一詞來源于佛教,主要指人們對外物的認識。“現量”是佛教所提出“三量”的其中第一個量知,“三量”在佛教中被細分為“現量、比量和非量”在這里,“現量”與“比量”都是正確的“量”,而“非量”則是謬誤的“量”。“現量”的含義實際上是指事物直接被我們的感官所認知的結果,現量強調我們的心意識所起的作用都是真實的,比如你看到了梅花就知道了梅花的存在,看到了石頭就知道了石頭的存在。“比量”則是主要講分別意識,就是意識在分別,比如你看到了蒸汽就推測出水是熱的,看到了烏云就推測出即將下雨。“非量”主要包括一切幻想、妄想,即非正常的思想,比如你看到了白色卻認為它是黑色。
王夫之將佛教中的“現量”首次引入詩歌美學理論之中,并提出“現量,現者,有現在義,有現成義,有顯現真實義。(1)”王夫之將“現量”分為了“現在義、現成義、顯現真實義”三個層次,分別對應直覺審美感興中構思情境的時空性、構思方式的直覺性以及藝術構思中的藝術真實性,足以見得王夫之對直覺審美感興的重視。
所謂“現在義”即是強調構思情景的時空性,認為詩人的審美感興的發生應具有時空限制,應是被當下所發生的事情所感發而生成的審美感興,而不能僅憑借曾經的回憶抑或他人的轉述而創作詩歌,認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認為個人先前的經歷與所見到的事物不是“現在義”,都不能作為詩歌創作審美感興的參照。“現在義”強調的是詩人應該拋棄已經生成的對事物的固有印象,詩人的詩歌創作應具有新鮮與直觀的特點。而“現成義”則是強調構思方式的直覺性,即詩人的審美感興應該是被直接觸發的,而不是經過冥思苦想而得出來的。在“現成義”中王夫之最具有代表性的觀點便是“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2)傳統詩人所極力推崇的“推敲”的詩歌創作方法,在這里變成了王夫之的重點批評對象。王夫之認為之所以詩人會出現“反復推敲”的創作狀態,正是因為他沒有直接看到僧人進門的動作。如果他看到了僧人進門的動作,那么“推”抑或“敲”便不再需要反復斟酌了。王夫之認為一旦詩人的藝術構思不具有直覺性,那么他的詩歌創作將會成為“妄想揣摩”,而“即景會心”則成為了王夫之眼中“現成義”的最高標準。“顯現真實義”強調藝術構思中的藝術真實性,即藝術創作應該同時兼具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同時還要“俱以意為主”。王夫之提倡詩人應該將自我放置于外部環境之中,將自我與外部環境真正融為一體,才能真正體會到對象的“意”與“真”。詩歌創作不僅僅要符合現實邏輯,達到生活真實,還要在藝術的層面上達到藝術真實,能夠合乎藝術邏輯表達出對象所真實蘊含著的“意”,才能被稱之為“顯現真實義”。
我們可以看到王夫之將“現量”引入詩歌創作藝術理論中后,發展出了一套強調詩人創作應發生在當下、體現直覺感受、表現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完整的美學領域里的“現量”說,要求詩人通過對當下的真實生活的直覺感受獲得詩歌的審美感興,才能夠創作出優秀的詩歌作品。
三、嚴羽“妙悟”說與王夫之“現量”說的異同
(一)“妙悟”說與“現量”說之同
1.對佛學思想的借鑒
嚴羽與王夫之都將佛學中的語言概念引入自己的美學理論,以佛學理論思想為基礎,探討其與詩歌創作的微妙結合點,并最終將其發展為完整的詩歌鑒賞美學理論。無論是“妙悟”還是“現量”,其背后所蘊含的豐富而蘊藉無窮的佛教思想都被嚴羽與王夫之所吸納接收并在詩歌領域中得到了繼續發展。這種現象背后的原因值得我們去仔細探索,其根本原因首先離不開嚴羽與王夫之對佛教思想的深入了解,而兩人所處的歷史時期上至宮廷下至平民百姓對佛教的推崇與關切也間接導致了這種現象的發生。其次是佛教本身思想高深復雜,每一個佛教理念背后都包含著難以用語言直接言說的深刻且龐雜的佛學思想,這種語言不可描述之意味與詩歌所追求的詩歌意境不謀而合。綜合以上兩種原因,佛教思想得以進入中國詩歌美學鑒賞領域。
將佛學思想納入文學之中不僅僅體現在詩歌鑒賞領域,還體現在詩歌創作領域,我們還能在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詩人身上看到他們在詩歌創作的過程中對佛學思想的借鑒,例如王維“以禪入詩”創作出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等頗具禪意的優秀詩歌。又例如蘇軾創作的“送行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何處低頭不見我?四方同此水中天”,引用了佛教經典創作出一首禪意滿滿的送別詩,這些都是文學對佛學思想進行借鑒的典型例子。
2.對審美感興生發方式的關注
無論是嚴羽還是王夫之都格外強調詩人創作詩歌時的審美感興,并都嘗試對詩人的審美感興產生的方式進行系統的指導,想要通過這種方法引領并改變詩人的創作活動。嚴羽的“妙悟”說即是要求詩人通過對經典作品的反復閱讀最終能夠“悟”而獲得審美感興。在嚴羽看來“悟”便是詩人創作詩歌時審美感興的發生方式,而想要獲得這種方式就需要對代表性詩歌作品進行反復閱讀,只要“遍覽群書”便可以“悟”得詩歌創作的要義,獲得審美感興。而王夫之的“現量”說則是要求詩人通過對當下真實世界的直覺感受的獲得來激發審美感興,只有詩人處在王夫之所要求的“現在義、現成義、顯現真實義”的條件之下,才能夠獲得正確的審美感興。嚴羽與王夫之都從佛教中汲取方法原則并將其應用于審美感興生發方式的指導之中,幫助詩人最終創作出優秀的詩歌作品。
審美感興論揭示的是創作過程中的內在機制,有關審美感興論的探索,對于建設具有民族特色的美學體系,有頗為重要的價值。(3)也正是因為如此,審美感興成為了決定詩人詩歌創作水平的關鍵,審美感興的生發也自然而然的成為了嚴羽或王夫之等人指導詩歌創作時所關注的重點,他們認為,正確的審美感興生發方式,能夠對詩人的詩歌創作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二)“妙悟”說與“現量”說之異
盡管“妙悟”說與“現量”說都是引入佛教的語言來強調詩人的審美感興生發方式的,但二人所側重的審美感興生發角度卻是有所區別的。嚴羽認為審美感興的發生只關乎直覺,而王夫之卻認為審美感興的發生即關乎直覺,也關乎理性。
王夫之曾對嚴羽的“妙悟”說進行了評判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在《姜齋詩話》中是這樣說的:“謝靈運一意回旋往復,以盡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僅此,情相若,理尤居勝也。王敬美謂‘詩有妙悟,非關理也,非理抑將何悟?”(4)顯然嚴羽所提出的“妙悟”,是一種建立在詩人的直覺基礎上的詩歌創作活動,嚴羽認為詩歌創作是“非關理也”的,即不關乎理性的,只要獲得了這種直覺感受,即能夠“悟”,就能夠創作出優秀的作品。這種觀點受到了王夫之的直接批判。王夫之認為詩歌創作是絕對離不開理性的,但同時王夫之也不否認直覺在審美感興中的重要作用,這一點在他的“現量”說中得到了深刻的體現。“現量”所包含的“現在義、現成義、顯現真實義”三個層次分別審美感興中構思情境的時空性、構思方式的直覺性以及藝術構思中的藝術真實性三個角度強調詩人的審美感興應同時關乎直覺與理性兩個方面,即詩人在進行詩歌創作時不應僅僅根據直覺進行創作,還應引入理性的作用,才能創作出優秀的詩歌。
四、結語
在筆者看來,王夫之的“現量”說相較嚴羽的“妙悟”說在詩歌美學理論領域更加嚴密,自成一體,因其分別從三個角度論述了詩歌審美感興的生成方式,即關乎理性也關乎直覺。而嚴羽以盛唐詩歌作為最高標準,單純的強調直覺而達到的“悟”卻是缺乏理論支撐的。“悟”作為難以捉摸的佛教概念應用于詩歌創作領域使得詩歌創作狀態更加無法把握,而以閱讀文學作品為主的學習方式也未免太過單調缺乏實用性。
自古至今將佛教思想納入詩歌美學鑒賞領域的例子數不勝數,我們得以從中看到佛教背后所蘊含著的強大思想力量,這啟示我們,對佛學思想的了解與深入從某種程度上能夠在生活與藝術領域對我們的思維進行指導。同樣的,了解佛學思想也使我們更能夠對古代文學理論家的思想進行進一步的解讀,幫助我們加深對古代文學理論的認識,解決更加復雜的文學問題。
注釋:
王夫之.相宗絡索[M].長沙:岳麓書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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