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婷
2019年1月16日,以“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為題的特展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顏真卿究竟有沒有超越王羲之?
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白砥先生的一條微信,道出了他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從顏真卿的筆線中,絕對看得出他對王羲之用筆的取法,但顏真卿之所以成為顏真卿,在于他沒有囿于王羲之,而是把自己的感覺最大程度地釋放了出來。顏字的厚度,線質的錐畫沙、屋漏痕表現,字架的寬博,都是超越王羲之的。只是在字形的變化及空間的形式感上,顏真卿還遜王羲之一籌。”
“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主要聚焦唐代書法,展覽共展出顏真卿及與顏真卿相關的書畫作品171件(組)。作為本場展覽關注的焦點,被譽為“限展國寶”的《祭侄文稿》上一次露面還是在2011年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精彩100國寶總動員”特展上。
《祭侄文稿》創作于758年,距今已1200余年,至今仍保存完好。宋代書法家黃庭堅評價說:“魯公祭季明文,文章字法皆能動人?!鼻宕鷷彝蹁u曰:“魯公痛其忠義身殘,哀思勃發,故縈紆郁怒,和血迸淚,不自意其筆之所至,而頓挫縱橫,一瀉千里,遂成千古絕調?!痹r于樞在《書跋》中稱:“唐太師魯公顏真卿書《祭侄季明文稿》,天下第二行書?!贝嗽u為歷代書家公認。王羲之的《蘭亭序》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然而并沒有真跡存世。
近期,《藝術周刊》對白砥教授進行了專訪,教授對兩位大家的書法藝術道出了自己的觀點。
在顏真卿對王羲之用筆的取法方面,就具體的作品來分析,顏真卿早期的楷書碑刻如《多寶塔碑》,以及一些行書、行草如《蔡明遠帖》《劉中使帖》中,對“二王”尤其對王羲之用筆、結體的取法十分明顯,在起筆、轉折、收筆上都有所吸收,特別體現在相對較細的線條中。當然,顏真卿也有突破,而且他的偉大之處恰恰在于:盡管他取法“二王”,但其線條的渾厚程度超越了“二王”。
不同于漢唐追求厚重、大氣的意象,魏晉人在用筆方式和意象表現上追求的是一種蕭散的感覺,玄學色彩比較重。顏真卿書法雖然在字形的變化及空間的形式感上沒有王羲之強,但在線條的厚重方面是超越了王羲之的。

祭侄文稿 顏真卿
雖然顏真卿的時代還沒有“碑帖融合”的講法(當時還沒有提出“帖”的概念),但實際上已經存在碑帖互融的特征。唐代一些書家,如張旭、褚遂良說的“錐畫沙”“印印泥”等理念實際上追求的就是碑的厚重和古意,他們吸收了“二王”的用筆及碑的厚重,這在顏真卿、張旭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特別是顏真卿,其書法線條的波折、用筆、質感以及一些字的構架,碑意相對比較明顯。其實“碑帖融合”早在唐宋時就已經存在,這是自主選擇下形成的一種風氣。當然,“碑帖融合”的概念到晚清、近現代才出現。
顏真卿的地位早在中唐就已經確立了,晚唐時期的書法家如柳公權、杜牧等都取法顏真卿;北宋的蘇軾、黃庭堅、米芾等對顏真卿的取法也比較明顯;到了清代,更是有一大批書法家學習顏真卿,因而他的影響力很大。我們稱王羲之的《蘭亭序》為“天下第一行書”,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為“天下第二行書”,因此認為顏真卿是繼王羲之以后最偉大的書法家。當然,顏真卿也并不一定是在王羲之之下,王羲之有比顏真卿強的地方,顏真卿也有比王羲之強的地方。
唐代,日本多次派遣唐使來到中國交流學習,當時空海和尚學習的就是顏真卿、王羲之的書法,后來將習得成果帶回日本傳播。日本人非常推崇顏真卿和王羲之,這兩位書法家對日本書法史的影響也是非常大的—這次展覽很大程度上也體現了日本人對中國書法大師的膜拜。
日本的這次特展最重磅的一件作品就是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祭侄文稿》又稱《祭侄季明文稿》,是顏真卿中晚期的作品。主要有三大特色:
一、圓轉遒勁的篆籀筆法。即以圓筆中鋒為主,藏鋒出之。此稿厚重處渾樸蒼穆,如黃鐘大呂;細勁處筋骨凝練,如金風秋鷹;轉折處,或化繁為簡、遒麗自然,或殺筆狠重,戛然而止;連綿處,筆圓意賅,痛快淋漓,似大河直下,一瀉千里。
二、開張自然的結體章法。此稿一反“二王”茂密瘦長、秀逸嫵媚的風格,變為寬綽、自然疏朗的結體,形散而神斂。字間行氣,隨情而變,不計工拙,無意尤佳,圈點涂改隨處可見??梢詮娏业馗惺艿絼偭夜⒅钡念佌媲涓星榈钠鸱托埂P泄P忽慢忽快,時疾時徐,欲行復止。集結處不擁擠,疏朗處不空乏,可謂疏可走馬,密不透風,深得“計白當黑”之意趣。行與行之間則左沖右突,欹正相生,一任真性揮灑。尤為精彩的是末尾幾行,由行變草,迅疾奔放,一瀉而下,大有江河決堤的磅礴氣勢。至第18行“嗚呼哀哉”,前三字連綿而出,昭示悲痛之情已達極點。從第19行至篇末,仿佛再度掀起風暴,其憤難抑,其情難訴。寫到“首櫬”兩字時,前后左右寫了又改,改了又寫,仿佛置身于情感旋渦之中。長歌當哭,泣血哀慟,一直至末行“嗚呼哀哉尚饗”,令人觸目驚心,撼魂震魄。
三、渴澀生動的墨法。此稿渴筆較多,且墨色濃重而枯澀。這與顏真卿書寫時所使用的工具(短而禿的硬毫或兼毫筆、濃墨、麻紙)有關。這一墨法的藝術效果與顏真卿當時撕心裂肺的悲慟情感恰好達到了高度的一致。此帖真跡中,所有的渴筆和牽帶的地方尤為清晰,行筆的過程和筆鋒變換之妙赫然可見。
書法屬于時間特征比較明顯的藝術形式,如果故作姿態或者有意強化設計感、制作感,那么時間特征就會減弱。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無意的狀態下往往能創作出更高水準的作品。《蘭亭序》是王羲之在微醺狀態下創作的,自然天成;《祭侄文稿》就不用說了;蘇軾的《黃州寒食帖》也是。在無意狀態下,作品的筆意更自然,銜接更順暢,也更容易和創作者的精神相契合,這就是所謂的“無意于佳乃佳”。

蘭亭序 王羲之

湖州帖 顏真卿
顏真卿學習王羲之,但并沒有囿于王羲之,其實這也涉及“入帖”和“出帖”的問題。學習書法,從專業的角度來說,首先要入帖。技法是第一關,技法過不了,更別談追求更深層次的東西?!叭胩弊钕纫鉀Q的就是技法問題,諸如基本動作、結構意識、表達問題等。當今書法創作在形式空間上面臨的窘境不外乎兩個方面:第一,想象力的不足;第二,基礎語言的貧乏。想象力是形式開拓的驅動力,一個只會因循的書法家,肯定不可能在空間表現上有所作為;一個基礎單一而薄弱的人,則無法為想象提供足夠的支撐。但要兩者兼有,精力與時間總覺得不足,要把兩者打通,要做的實踐實在無法計數。
有人說從“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可以看到向傳統文化的回歸,這或許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因為畢竟是在域外展覽,不過,近年來在國內也有不少古代大師名家的展覽,比如上海博物館的董其昌大展等。從藝術角度看,對古典名家作品的學習與取法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但這不意味著我們會停止創新,它們絕不是矛盾的,而是互為作用的。更深入地學習古典,是為了更大程度地開拓與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