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
《詩經》是我國古代詩歌的開端,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公元前11世紀至前6世紀)的詩歌共305篇。這些詩歌意象紛呈,眾美備至,為后世中國文學藝術開啟了無數法門。
在我國藝術史中,以文學作品為題材的繪畫作品不僅數量多,且成就頗高,《詩經》大概是最常被引用為創作題材的經典之一。《詩經》入畫的時代很早。據《太平廣記》記載:“唐太和中,文宗好古重道,以晉明帝朝衛協畫《毛詩圖》,草木鳥獸賢士忠臣之象,不得其真。遂召修己圖之。”由此可見,早在西晉時期的衛協就開始創作詩經題材的繪畫作品。而后,唐文宗又命程修己重新繪制,“皆據經定名,任意采掇,由是冠冕之制,生植之姿,遠無不詳,幽無不顯矣”。

豳風圖之七月 絹本設色 25.7×557.5cm 南宋 馬和之 故宮博物院藏
到了宋代,以《詩經》為題材的畫作大量涌現,其中,南宋畫家馬和之的《毛詩圖》最為著名。
馬和之是南宋初期著名的文人畫家,活躍于南宋高宗、孝宗時期,《武林舊事》將馬和之列入御前畫院十家之首,“高、孝兩朝,深重其畫”。《畫繼補遺》記載:宋高宗、宋孝宗“每書《毛詩》三百篇,令和之寫圖”,一首詩配一幅畫,描繪詩意。這里所說的《毛詩》是西漢時期毛亨和毛萇注釋的《詩經》,今本《詩經》由此流傳而來,故稱《毛詩》。馬和之的《毛詩圖》不僅“頗合上意”,藝術成就也很高,元代黃公望稱贊其畫作“筆法清潤,景致幽深,較之平時畫卷,更出一頭地矣”。王蒙也說:“脫去鉛華艷冶之習,而專為清雅圓融,向來畫院一派至是而為之一洗矣。”
馬和之的《毛詩圖》作品數量大、傳世多,后人臨摹之作則更多。清代乾隆年間,清宮內府陸續收得馬和之的《毛詩圖》若干卷,著錄于《石渠寶笈初編》與《石渠寶笈續編》,乾隆皇帝選擇了14卷,收藏在“學詩堂”。這些《毛詩圖》中,風、雅、頌三類詩歌作品皆有,特別是帶有地方色彩、反映風土人情的“國風”,最具代表性。通過這些畫作,我們既可以看到《詩經》時代的社會狀況和風俗習慣,還能看到各色的人物、建筑和器物,讓人在閱讀《詩經》時不僅更加直觀生動,且具有更佳的藝術體驗感。
《國風·豳風·七月》是《豳風》七篇中最杰出的一首長詩。《豳風》是記載豳地(今陜西省彬縣、旬邑縣一帶)的詩歌,屬于《詩經》“十五國風”之一。《七月》是我國最早涉及時令變化和農事活動的詩歌,被稱為“二十四節氣之濫觴”。它記載了先人們以時令、物候知識指導農業生產、開展農事活動的情景,描摹了當時的農業生產和社會生活面貌,展現出古人循天時、重人倫的農耕智慧。



豳風圖之鴟鸮、東山、破斧、伐柯絹本設色 25.7×557.5cm 南宋 馬和之 故宮博物院藏
展開馬和之的《豳風圖》,讓我們重回《詩經》時代,感受一番那時的節令生活吧。
《豳風圖》畫卷共分7段,依次為《七月》《鴟鸮》《東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每段畫前書《豳風》原文,左圖右文、一圖一文,卷首就是《七月》圖景。
圖右側的天空白云升騰、星辰羅列;下方的河岸邊,有二人正仰首天空、觀察天象。《七月》開篇云:“七月流火。”這句詩表明,當時的人們在黃昏看到醒目的大火星(即“心宿二”),從正南方最高位置向西滑落,便知道已進入夏歷七月,暑氣即將消退。“七月流火”的意象頗具文學性,后世受其影響的文藝作品很多,如李白《太原早秋》詩云:“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
相傳,上古堯帝時期就設有“火正”一職,負責觀測大火星的位置和運行變化。人們觀察到夏歷三月黃昏,大火星出現在東方地平線上,六月黃昏出現于正南方且位置最高,九月黃昏沉入西方地平線,十二月清晨出現于正南方,根據大火星全年運行的規律就形成了所謂的“火歷”。先人們正是通過觀測天象變化,察知陰陽四時的更迭,來安排一年四季的農事勞作與日常生活。
越過畫中的云層,4位女子正在枝葉茂盛的桑樹下采桑,印證了《七月》中所述的“春日載陽……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即婦女們春日里采摘桑葉、用以養蠶的情景。再向左,5位農夫正在官田—“南畝”中扶犁耕地,迎面而來的是家中的婦孺送飯食到田間地頭;旁邊還有3位農官—“田畯”正站在田邊巡視農耕生產,這描繪的是“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的耕作情景。
在畫面最左側的公堂中,諸位王公大人正聚坐宴飲,屋檐下有農夫們進獻的美酒羔羊,院落里人們正載歌載舞,慶祝秋季的收獲,這是關于“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的描繪。堂下的慶祝熱鬧歡快,堂上的宴飲卻顯得安靜有序,人們或端坐不動,或拱手而立,桌面上纖塵不染,杯盤排列整齊。這正符合《詩經·大雅·常武》中所說的“既敬既戒”,也暗合宋代儒學所推崇的“誠敬”。
這幅畫擷取詩中要義,以男耕女織、歡慶收獲的場景來代表《七月》詩里對于一年中農耕生活的描寫,借此表現出人民的安居樂業,尺幅之間表達的盡是王道樂土的純樸詩意。整段畫面情趣古拙,線條柔美、瀟灑,樹石、服飾皆以圓轉細致又活潑生動的筆法描繪,稱為“螞蟥描”或“蘭葉描”,為馬和之首創。
《詩經》時期的歷法還不健全,人們還要根據一年之中物候時令的變化,來安排日常生產生活。《豳風·七月》全詩8章,分別描述豳地百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以及采桑、田獵、習武、御寒、筑場、藏冰等事,是十分寫實的作品。
另一卷傳為馬和之所繪的《豳風七月圖》采用系列繪畫的表現形式,分別展現了不同月份或季節里人們的生產生活狀態,畫側題有《七月》中與畫面情景相對應的詩句。這些畫面并非按照一年四季的基本順序鋪陳,時間次序有所顛倒,有些月份重復表現,有些月份則沒有出現。與前文《豳風圖》相比,這卷《豳風七月圖》中的人物、建筑、器具等更加具體細微,為我們呈現了更多的生活細節。
春季耕種為“食之始”,是古代農業社會的頭等大事,往往也被視作新一年的開始。《豳風七月圖》中描繪的第一幅畫面就是春耕勞作的場景。畫側題:“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三之日”為夏歷的正月,“四之日”為二月,這是一種古樸的記月方法,大體相當于現在農歷的正月、二月。“耜”為上古農具之一。正月里,農夫們需要及時修整農具,以備春耕之用。到了二月,農夫們抬腿下到官田中開始耕作忙碌。這時候他們的妻兒老小也送飯到官田即“南畝”,前來巡視的農官—“田畯”見到忙碌有序的春耕景象很是高興。
“田畯”一般認為是古時管理田地的官員。朱熹《詩集傳》所云“田畯,田大夫,勸農之官也”,最早就出自于《豳風·七月》。宋代劉履中曾繪有一幅《田畯醉歸圖》,描繪的是農官“田畯”接受鄉民敬酒后,騎牛醉歸的情景。在圖中,腳穿草鞋、須發皆白的“田畯”頗受鄉民愛戴,接受敬酒、騎牛醉歸和家人攙扶3個場景融入同一幅畫中。這幅畫一方面生動地再現了古代鄉村的淳樸生活,同時也隱含著官民和諧無間的理想狀態。
春季里農夫們下田耕種勞作,婦女們也不得空閑。她們除了要操持家務之外,還要采桑養蠶,到了夏秋季節又要忙著紡織布帛,是為“衣之始”。畫側題寫:“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鵙”為伯勞鳥,盛夏七月里啼鳴不已。進入八月,婦女們紡線織帛十分忙碌,織好的布帛還要及時染色,或黑或黃或紅,都要齊備、艷麗,因為要用這些漂亮的布帛為王公們縫制衣裳。

豳風圖之九罭 絹本設色 25.7×557.5cm 南宋 馬和之 故宮博物院藏

豳風圖之狼跋 絹本設色 25.7×557.5cm 南宋 馬和之 故宮博物院藏

田畯醉歸圖 絹本設色 21.7×75.8cm 宋 劉履中 故宮博物院藏
整個夏秋季節,鄉野間草蟲活躍,是兒童們最愛的玩耍時間。“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五月里蟈蟈兩股相切發出鳴聲,六月里促織振翅飛翔,七月里蟋蟀在野外鳴叫,八月里躲進屋檐下,九月里進到室內,十月里鉆到床底下避寒。畫中的兒童從院中到床下,似在一直追尋著蟋蟀的蹤跡,顯得天真可愛、稚拙淳樸。
其實,《七月》一詩對一年中的植物生長、動物活動、氣象變化和星象規律等20余種物候現象,都做了較為翔實的記錄。如春季溫暖,黃鸝等候鳥從南方飛回開始鳴叫;四月狗尾草抽穗;五月蟬鳴;六月郁李和山葡萄都成熟;七月蔬菜葵和豆類菽成熟,伯勞鳥鳴叫,天上的大火星西斜;八月棗、蘆葦成熟;九月青麻、苦菜成熟,臭椿樹落葉,停止生長;十月水稻成熟,酸棗落葉等。這些描述形象地表明了季節時令的變遷與物候變化的對應關系。
十月過后,農家就要整修屋舍,準備應對寒風呼嘯的隆冬。畫側題有:“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全家上下忙著清空屋舍,用煙把老鼠熏走,封堵北窗、墁門縫兒,做好房屋保暖,準備入冬。忙碌的農夫還不忘告訴妻子兒女,等到過年時就可以在修整好的房屋里歇上一歇。
除了修整自家屋舍,王公的宮室修整也需要農夫們出勞役。“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農夫們白天收割茅草,夜晚搓作繩索,趕快苫房屋、修宮室、服勞役。

幽風七月圖之春耕 28.8×436.2cm 南宋 馬和之 美國弗利爾博物館藏
修完宮室,也不得歇息。“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一之日”“二之日”仍是一種古老的記月方法,即夏歷十一月、十二月。夏歷十一月,農夫們還要上山去打獵,獵獲了狐貍,剝取狐貍皮好為公子作裘衣。十二月大家又齊聚,打獵習武不得停歇,獵獲的小豬可以自己留下,那些大豬就得獻給王公。
北風已經開始呼嘯,冬天來了。“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十一月大風呼啦啦地吹,十二月嚴寒刺肌膚,獵獲的狐貍為公子作了裘衣,可是自己的毛布衣裳還無著落,讓人心中焦急,該如何過冬呢?
天寒刺骨,農夫們還要忙著鑿冰藏冰,以備來年暑夏之用。“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豳地位于我國西北地區,夏歷十二月里寒風凜冽、氣溫很低,此時的冰塊最為堅硬,不易融化。農夫們選擇水質潔凈的河湖冰面取冰,“沖沖”的鑿冰聲遠遠地回蕩著。“凌陰”是古代藏冰的冰室,一般都建在陰涼的地下。豳地百姓到了正月就把取來的冰塊運到冰室,再覆蓋茅草等隔溫材料后,就將冰室入口密封起來。仲春二月初,還需要奉上羊羔和韭菜等祭品,以祭祀“司寒之神”。

其實,修理農具、下田耕作、采桑養蠶、織布染色、修房蓋房、冬季行獵和鑿冰藏冰等勞動片段,僅是《七月》詩中的一部分。當時的人們要根據時令變化,進行多達30多種日常生產活動。例如,在三月里,他們還要修整桑樹;四月收割結子的藥材遠志;六月采摘郁李和野葡萄;七月煮葵菜、燒豆湯、摘瓜;八月收獲莊稼、打棗、摘葫蘆、割蘆葦;九月修筑場園、打收糧食、收青麻、采苦菜、砍柴;十月割稻、交公糧、收藏糧食、清掃場園、釀造春酒等。
可以說,《七月》全面描繪了3000年前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農業生產生活圖景,《七月》又以時間的變換和空間的轉移為線索,在表現耕織勞作的同時,將田野風光、星日霜露、昆蟲草木、衣食起居、上古風俗融于其中。正如清人崔述《豐鎬考信錄》中說:“讀《七月》如入桃花源中,衣冠古樸,天真爛漫,熙熙乎太古也。”而觀覽《豳風七月圖》卷,也讓人有“若生于周而處于豳”的感覺。
在讀詩賞畫之余,我們也當思先人開創不易,常念物力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