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真挺好？ 觀眾需要怎樣的現實劇

孔冰欣

自始至終，《都挺好》的宣發與關注度都是一副勢如破竹的樣子。這部“現實主義題材話題大劇”在熱搜上風光無兩，在觀眾心頭掀起驚雷陣陣。其聚焦所謂原生家庭的“原罪”，上演了一出從“好你妹”到“都挺好”的大逆轉：母親突然離世，蘇家分崩離析，如何安置父親蘇大強，成了點燃世界大戰的導火索。大哥蘇明哲從美國回到國內，想負起“當老大”的責任卻與妻兒不斷疏遠;二哥蘇明成一直啃老，事業上遭受重重打擊，算是拖后腿的那位;小妹蘇明玉不受待見，一早和家里斷了經濟往來，但很多事情，是你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嗎？

總而言之，一番艱苦卓絕的斗爭后，小團圓的劇末倒泛著和諧的柔光。明哲想通了，明成醒悟了，明玉，呃，辭職了，只為陪伴照顧老父。曲終人不散，《都挺好》成功挑起了春潮般洶涌的全民情緒與角度各異的全民輿論，挑起了就千年道統之利弊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運動的新一輪;這枚射向家庭病癥、射向狗血現實的子彈，估計還能再飛一會兒。

爆款之火與情緒之熱

狂野男孩蘇大強、失望男孩蘇明哲、暴躁男孩蘇明成，三位老男孩提氣運功，手牽手組成了蘇家超級天團，一三五作妖二四六作死。而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明玉妹妹，實際是個作風強硬的大阿姐，不知不覺間就往她媽那西太后的模式上靠了。這一大家子，老爹自私兒窩囊，為娘跋扈女更悍——創作團隊還告訴我們，蘇父的“廢”與蘇母的“橫”，又分別與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息息相關……哎，蘇家，實在很適合作為一號案例編入基因工程學與人類倫理學的教材，被全面、深入、不留余地地研究下啊。

相信很多中國孩子，都有一種頗獨特的人生體驗，即覺得自己仿若生活在《楚門的世界》的暗物質版平行時空里：成長過程中，何以其他家庭都顯得幸福美滿，爸爸媽媽和藹可親，兄弟姐妹善解人意;偏輪到自己，日日水深火熱，飽受暴政蹂躪，即使遠走高飛，那種被操控、被折騰的脫力感，依舊如附骨之疽，如影隨形。《都挺好》之所以令國人欲罷不能，恐怕在于集慘象之大成，于戲劇張力十足的故事里，精準挑弄無處安放的情緒罷。重男輕女的母親，仿佛一個“呂蓓卡”式的符號，思想鋼印陰魂不滅;愛慕虛榮的懦弱父親，無時無刻不利用情感綁架著兒女;老大不明就里，也缺乏解決問題的能力;老二失去保護傘之后，茫然失措，動輒焦灼暴躁;老三被迫變得越來越倔，直至近乎不近人情。所有人糾纏在烏泱泱、亂糟糟的瑣事里，而守著屏幕，一邊刷更新一邊笑罵的觀眾們，積極投入局內人的困頓掙扎，通過似曾相識的橋段，窺見矛盾“天下大同，你有我有全都有”的一星半點。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與其說《都挺好》指向現實主義，不如說它指向話題性。“大女主”明玉吊打自家男同胞們的“蘇”，和《延禧攻略》魏瓔珞開掛般的宮女升職記，本質上無太大區別。極端的人設，引發極端流量的討論，圍觀姚晨過五關斬六將，剁碎倪大紅、高鑫、郭京飛的“喪”，遵循的是網絡爽文的爆款公式，是故攫取了對等基數的注意力。有鑒于此，劇中的一些bug，譬如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還在超生，名校文憑被黑出了翔，形同意淫的財富及職場，我們暫且可忽略不計。

比較阿耐的原著，電視劇創作團隊沒有進行傷筋動骨的改編，卻對每一個部位做了“微整形”，而這些“調一調”的地方，非常值得玩味——

電視劇，蒙總如同完人，有錢、有品、有情、有義，如師如父般關愛明玉，他不該姓“蒙”，應該姓“夢”才對嘛。小說，蒙總對明玉利用多過信任，且私生活豐富多彩、五顏六色，一出事，情婦們紛紛抱著孩子分家產來了。

倪大紅飾演的蘇大強引發熱議。

電視劇，蘇母差不多把女兒當仇人看待，連夾個雞腿也會習慣性地無視之。小說，母親雖厚此薄彼，但不至于那么夸張，無非是在有限的資源面前，選擇把較少的份額分給明玉而已，談不上一毛不拔、惡意虐心。

電視劇，千不是萬不是，都是蘇明成惹的禍。他竟有臉、有膽把明玉打成骨裂，血流滿地，然后不出意料進了看守所。小說，明成有保留，明玉受了點皮外傷，可打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明玉做了手腳，使明成和重刑犯關在一起，并找人記錄下二哥受的侮辱……

阿耐的《大江東去》拿了“五個一工程獎”，正午陽光據此出品了《大江大河》;她的《歡樂頌》《回家》（《都挺好》原標題），也相繼被正午陽光搬上電視熒屏，可見是個頗具影響力的網文作家，且現今地位，江湖、廟堂或一線之隔耳。公允評價，以主題論，阿耐的小說相對輕淺，只有好與更好的沖突，缺乏對人性的深入挖掘;以人物塑造論，典型度不夠，十分類型化;以情節推進論，偶然多于必然，降低了批判的力度;以敘事節奏論，略顯拖沓、松散，過多貌似有趣的對話細節，反無益于大框架的搭建。目前，她的作品距離名副其實的嚴肅文學，仍存落差，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文學的價值有時不在于錘煉，不在于完成度，也不在于是否專業。事實上，阿耐的故事不乏魅力，最大的魅力，源自解構的勇氣。

解構，同時意味著“話題”。在新的內容生產環境與傳播機制作用下，作品的話題性變得沒有最重要、只有更重要。以往，傳統媒體主導傳播場域，電視臺的審美，很大程度上把控了劇集的傳播源頭，劇集本身火了，再去帶熱一個話題。現在，模式完全顛倒，影視作品瞄準“父母皆禍害”“中產焦慮”“草根逆襲”等自帶磁石效應的點，鉚足了勁開炮，不愁蹭不上熱度，帶不動收視率。然后，內容制作和采購方，又被倒逼著進一步把社會情緒作為產品生產的第一導向。為“體貼”普羅大眾，更為效益考量，創作團隊會剔除若干復雜的棱角，集中精神構建最尖銳的對立，力圖讓憋著氣急著出的人們，擊穿那面為宣誓三觀和傾斜心境而豎起的靶子。

以上，解釋了電視劇《都挺好》對原著的改編，也解釋了緣何相當多的觀眾，一致抵制“團圓”的結局。他們再一次自我賦權，充分表達個人意愿，拒絕根本說服不了自己的東西。聯想、類比、代入、移情的修辭手法，化為熱氣蒸騰的觀劇體驗，串聯出好一片意難平的汪洋大海。

生活已然如此艱難，如是自我調節，恰是客觀存在的巨大需求。

父權之重與現實之輕

回歸“《都挺好》與現實主義作品”圓桌論壇宏觀、深刻的主議題：克制情緒，冷靜下來的我們，還應該看到些什么？

如何贍養自己的父母，如何與家人進行有效的交流？中國家庭的根源性問題，出在哪里？

東亞儒家文化父權社會中的家庭關系，投射到個體的人格結構和行為模式，最終形成了某種集體潛意識。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政治、經濟、軍事、文藝……都建立在這份“普世經驗”背后的共同心理模型之上。

面對種種不堪，只消當頭降落六字大明咒“都是一家人啊”，作祟的魑魅魍魎，便立刻敗下陣來。親子、代際向來是東亞的老大難問題，國人與之纏斗的歷史，能從洪荒時代一路延宕到流浪地球。令我們累覺不愛的是，即便覆雨又翻云，移風又易俗，仁人志士奮戰不休，來自父權的控制性人格和由此衍生的一整套社會運行機制，依然頑固地杵著，冷冷嘲笑小兒輩的不自量力。沉渣泛起，堂而皇之，招搖過市;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主動跑掉。

這是個沉重的話題，更沉重的真相是，其實沒多少人能夠承受直面淋漓鮮血的慘淡。而既然我們的普通觀眾不甚在意悲劇審美，那也就難怪大多數走“現實主義”題材路線的影視劇創作者們，調整策略，寧愿選取輕喜劇的風格，在保證一定的視聽和劇作品味的同時，與“婆婆媽媽”劃清界限，又重拿輕放，小心翼翼算明白了，可千萬別把觀眾嚇跑。

于是，結論得出。怎樣的現實劇是現階段最可行的？中國影視工業多年積累，行業體系業已建立后，大家發現，答案大抵包括這些元素：戲劇沖突的鋪陳、遞進，視聽語言的基本過關，人物設計及相互間的作用力（臉譜化、正面人物浪漫化完美化，只要別過了頭，觀眾會接納），情節和敘事，懸念的提出和解決，演技，對細枝末節的把控;要保證娛樂和思考的平衡，避免主題先行或者膚淺化。

對號入座，《都挺好》都吻合。盡管劇中蘇州實名出鏡，但演員們居然身體力行地演出了帝都人群的氣質;而蘇大強的形象，套在河北老頭東北老頭西北老頭身上皆可;蘇家那一籮筐的糟心事呢，則“放諸四海皆準”——普遍性的傷疤，亮出來重新打量打量，不可謂不是對癥下藥的第一步。你當然能夠反對負面人物的洗白，反對不合情理的蛻變，反對人造的溫情脈脈;可是，當看到老年癡呆的大強心心念念糾結著女兒的習題集，這戲碼也的確夠煽情了;明玉的釋然，也的確好像跟民諺“不癡不聾，不為家翁”所釋放出的訊號，異曲同工。鞭笞？治愈？現實或不偏向任何一方，沒有絕對;它是重的，又是輕的。

在當下，優秀的現實主義影視劇仍然較為稀缺。不過，翻看舊往的片單，從《親兄熱弟》《空鏡子》《浪漫的事》《家有九鳳》，到《來來往往》《牽手》《結婚十年》《中國式離婚》《新結婚時代》《蝸居》，再到《激情燃燒的歲月》《金婚》《王貴與安娜》《父母愛情》……以家庭為切入點，以婚姻為橫剖面，觸碰到社會生活的疼痛點與舒適區，卻不再試圖無論如何都用力靠攏政經浪潮、宏大敘事，皆堪稱是《都挺好》旗鼓相當，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前輩，值得后來人揣摩借鑒。

如果創作者們另有追求，預備更上一層樓，那么才在柏林電影節上大獲全勝的《地久天長》，不啻一個學習的范本。它說的也是中國家庭那點子歡樂與哀愁的事兒，可緩慢，沉靜，安詳，激烈到宣泄的表達方式是被屏蔽的。劉耀軍和王麗云這對夫妻，被深入骨髓的苦難附體，經年共生之后，自成一格春風化雨的清空氣象，不做作，不突兀，淡而有味。如此理想主義的處理，因為極度成熟的演繹，反而造成了貼近感。片中，小年夜與上墳兩幕戲尤其出色，“時間已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變老。”

《都挺好》劇照。蘇明玉的強悍可見一斑。

王景春和詠梅的表現，使觀眾暗嘆一聲，默默無視了王小帥的不當操作——王導先是在電影里明示了女徒弟用身體撫慰過男師傅（這樣的安排是否必要？），后心急火燎為抬高票房在朋友圈曬語義低端的宣傳文案，稱《地久天長》是“泡哥泡妹的小技巧”，建議男生“可以選離住地遠一點的電影院，這樣一起泡在影院三個小時……等她哭的時候遞上紙巾，隨手牽住她的手，結束后已經凌晨了，你們就這樣過了初夜。”瞧瞧，東亞父權的思維范式是不是顯形了？所以說，但凡你愿意各種留神，仔細深挖，身邊簡直遍地是現實主義活靈活現的好素材。

正午陽光董事兼公司口碑最高的導演之一孔笙，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有句話說得太在理兒了：“（拍現實主義）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也是應該一直做的。”此前，其早期執導的《民警程廣全》、《前門樓子九丈九》，及近年來的《溫州一家人》、《戰長沙》、《北平無戰事》等，都具有濃厚的現實主義色彩，間雜地域特色、民俗文化，被譽為“業界良心”。近期，孔導忙于《境外組》（暫名）的拍攝籌備工作，他向記者透露：“這回做的是緝毒題材。”而提及《大江大河》第二部，“對，持續關注劇本的進展，要搞扎實了。”

態度，亦是定成敗的關鍵。現實現實，須落在一個“實”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