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迪先生

賈思倩

每天早上起來，我看著鏡子里渾渾噩噩度日的自己：眼里猩紅的血絲，帶著未消的倦意和酒精留下的痕跡，烏黑的眼圈，灰蒙蒙的皮膚。我慢慢地抹掉鏡子上風吹進來的塵垢，然后想一個在吃崆苴之前總會想的問題：生命為何如此漫長。

這是3148年的夏天，污染已經十分嚴重，在這個城市里，天空是灰蒙蒙的，人類是灰蒙蒙的。工廠排放大量有毒氣體，無節制地破壞著地球上的資源。所謂地球上最強大的高級生物——人類，在茍延殘喘地活著。人們喝的是一種加工之后的水，稱為可可，是一種由下水道的污水和尿液等其他殘留下來的臟東西進行有序加工后制成的仿純凈水，有一點點的灰。我爺爺說味道和他小時候喝的其實差不多，我不知道，反正人類早就沒有了味覺。我們所能吃的唯一的食物就是崆苴，灰紅色，很詭異，但只能如此。現在已經沒有人種大米或者其他的植物了，土地早就被污染了。有些地甚至被一些奇怪的東西所腐蝕，有著強輻射，人只要一靠近就會得一些奇怪的病，最后走向死亡。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拖著疲憊的身子，如同沒有靈氣的軀殼，一點點移動著。其實很少會有人出來走路，夜晚有宵禁，政府說，會有一些恐怖的野獸出來吃人。我從沒見過它們，但在夜晚，我聽見過槍聲，它殘忍而冰冷，伴隨著屬于人類的絕望的咆哮。

在這個灰蒙蒙的世界里，唯一光鮮的是一只叫作博迪先生的狗。他是一只毛色發亮的狗。我不知道他的品種，人類都沒那么在意人種，也絕對不會在意狗種。我們都叫他博迪先生。

博迪先生是我的鄰居，他是一只很神奇的狗，他喜歡在重要的場合穿紅色的西裝，喜歡梳板寸頭，喜歡露出邪魅的笑容。很多穿灰色西裝的紳士總是聚在一起說話，比如你今年做了多少只崆苴，耗了多少皮鞋之類的。只有博迪先生喜歡在舞場上跳舞。舞場很少會有人跳舞，除了愛炫耀珠寶裙子的貴婦人和小姐。人們都覺得饑餓，只有博迪先生，迷人地在舞場上跳著、旋轉著，甚至有時候，博迪先生是一面當DJ一面跳，優雅而迷人。紳士們總是湊在一起說：這就是狗粗魯的舉動！

沒人喜歡博迪先生，甚至連狗都不歡迎他，至少表面如此。狗狗們只是每天吃完主人喂的崆苴，然后睡覺，慵懶地度過渾渾噩噩的一天，一天又一天，直到渾渾噩噩地死亡。他們總是在奇怪，博迪先生為什么要矯情地穿上人的衣服？為什么要做人做的事？不過他們沒想過原因，和人類用大量的酒精麻醉自己一樣，他們需要大量的睡眠讓自己做一個又一個的美夢。

博迪先生在我住的這棟筒子樓旁建了一棟小小的洋房，聽說他花了不少錢，還惹到了政府里的人。但他還是很開心地活著，面對這灰蒙蒙的世界，他每天早上都會出去跑步，修理灰蒙蒙的草坪，嘗試著在家里栽培一些古董種子。每天直到深夜，他房里的燈才會滅掉。

有一天，我經過他的房子，聽見他幸福地尖叫著說：“可以了！”

第二天，我看見他的房子前擺了三個綠色的東西，是條紋狀的。很多人很稀奇，學識淵博一點的人會驚奇地尖叫：“那是西瓜！”

我擠進人群里，看見博迪先生驕傲地站在那里：“對，這是西瓜，已經絕跡六百年了！”

“你怎么種出來的？”

“我有一個朋友，他給了我幾顆古董種子，他說這種子在過去可以種出西瓜，他送給我一些圖冊……”

“喂！狗什么博什么？哎呀，算了，狗伙計，把這東西切開！”一個紳士皺著眉頭大吼著，粗魯地打斷了博迪先生的話。

博迪很順從地切開了叫作西瓜的東西，只見里面露出了火紅色的瓤，美麗得讓人垂涎，上面還有黑色石頭樣的東西點綴著。博迪站在上面微笑著準備說話，突然所有人一擁而上。無論是紳士還是平時的大家閨秀，都哄搶著，瓤被塞進他們貪婪的嘴里，他們夸張地發出尖叫聲和笑聲，嘴角流出火紅的汁水。他們像野獸一樣歡樂地咆哮著、跳著。博迪先生被擠在人群中間，著急地大叫著：“等等！”可誰都沒有聽他的話，不一會兒便只剩滿地的殘渣，以及星星點點的黑色的小“石頭”。

人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只有我還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博迪先生眼底的平靜。

我們倆對視著，很久很久，突然，博迪笑了起來。

“你是……李望的孫子吧？”

“是的，你知道我爺爺？”

“當然，這是望叔送給我的種子?！辈┑嫌中α诵?，“進來坐嗎？”

我鬼使神差地跟著博迪先生走了進去，他的家就像一個小型的培養基地，有很多透明的器皿，一些奇怪的試管，還有被凈化了的土壤。我好奇地看著這些正緩慢生長的東西：“你不厭煩嗎，厭煩這個世界，厭煩這樣活著？”

“為什么要厭煩呢？不斷地改變，不斷地創新，我記得曾經的人類是這樣說的：不要渾渾噩噩地過著沒有意義的生活?！?/p>

“你知道你是……”我試探地望著他驕傲的面容，心里有些發怵。

“一只狗？一個怪物？”博迪先生笑了起來，“你覺得這重要嗎？你不也是站在我的面前好奇地望著我嗎？曾經我總是在想，如果我一定要活在這個灰暗的世界里，我想好好地活著，留下一些真正的痕跡?！?/p>

“但是，終于有一天，我發現無論如何，我總是會消失，消失得一干二凈，就像恐龍一樣。你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證據，會被抹掉得一干二凈?！?/p>

“所以我想，這一生，我不在乎我是什么，我只想知道我究竟能做什么。這個地球，這個城市，像一個黑色的玻璃牢籠。我們總覺得世界太灰暗，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敲碎這層可惡的玻璃，跳出這個所謂的世界。這個體系是錯誤的，沒有所謂的怪獸，只有恐怖的威脅。你，聽見過夜晚的槍聲嗎？”

我戰栗地站在他的身后。攜帶著塵土的風呼啦啦地在窗外飛著，擠進窗沿堆積成一個臟兮兮的小土丘。

博迪先生背著手，身子慢慢地轉向我，露出詭異的笑容：“所以，你知道嗎？人類從來沒有奢求過更長久的生命，只是日復一復地吃著崆苴，喝著所謂加工的污水。人類注定要滅亡，渾渾噩噩地，倒在黑暗中，無聲地，都等不到太陽吞噬地球的那一天。”

窗沿的土丘越堆越高，終于，最后一粒塵土擠進了窗戶里，土丘崩塌了，干凈的地板上留下了臟兮兮的印記。博迪先生看見了，皺了皺眉頭，輕輕地抹掉了印記。

那個夜晚，我躺在床上想著博迪先生的話。爺爺收藏的古書里總是說鳥語花香，總是講一些我沒有見過的東西，這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崆苴，加工水。灰色，我真的見過這個世界嗎？

我光著腳踩在地板上，涼進了心窩里，卻產生了一種我還活著的奇怪的興奮感，我感覺我的血液在體內歡快地跳躍。我將腦袋伸出窗外，是刺鼻的化學藥品的味道，然而還有一種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是一種很新奇的味道，帶著隱約的刺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總覺得我要開始一場與我十六年生活截然不同的冒險。

“不！你們不能這樣！”

博迪家突然傳來了慘烈的叫聲，乒乒乓乓類似于玻璃的破碎，“嘭”的一聲槍響劃破了夜空的寧靜，又迅速歸于沉寂。

很久之后，兩個戴著徽章的人一邊笑著一邊從洋房里拖出一個東西來。那是博迪先生！他們分別扯著博迪先生的一只褲腿，嬉鬧著從洋房里將他拖了出來，最后把他丟在了公路上。

博迪先生的腦袋淌著血，血不斷地流出來。博迪先生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專注地盯著某一處。

“這條蠢狗！”那兩個人不屑地笑了起來，“我們可是政府的人?！闭f著環視著這條街道。

我慌忙關了臺燈，驚恐地望著這一切。那兩個人掃視了一會兒周圍，確認沒人后，便吹著口哨離開了。我看見博迪先生躺在大路的中央，似乎還有一絲意識，他一定看見了黑暗中的我，我看見他嘴巴張開了很久，但最后，我感覺他什么都沒說。我沒有膽量下樓去抱著他安慰他，我只是一直望著他。我看見他在最后一秒，選擇了微笑。

我張大了嘴，卻沒有叫出聲，總覺得黑暗里潛伏著什么東西，只有渾渾噩噩的人才能與黑暗融為一體，然后慢慢地完全變成黑暗，消失在這個世界里。

夜晚的車子很多，它們冷漠地踐踏博迪先生的軀體。我沒有勇氣出門保護博迪先生的軀殼，我說過，我害怕槍聲。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這個無眠的夜晚。

第二天我也沒有出門，可是窗外總是傳出人類給博迪先生扣下的屎盆子。

很多人都說，博迪先生被野獸咬得血肉模糊，但是他們沒有憐憫，而是嘲笑著，忘記了博迪先生曾給他們創造的新鮮感。他們說，博迪先生家里被砸得稀爛，博迪先生一定是一個神經病，地上散落的是各色的奇怪的苗。也有人說，博迪先生就是傳說中帶來壞運氣的巫師。最后，掃地的女人把博迪先生扔在博迪家對面的垃圾桶旁。

每一天，我都會經過博迪先生的尸體，可是我不敢，從來都不敢把他埋進土里，也不敢把他放進垃圾桶里。

一天又一天，我看著他發黑，發臭，慢慢地被蛆蟲侵蝕。對于人類來講，此時的他，創造了無數奇跡的閃亮的他，不過是一條狗而已。

終于有一天，垃圾桶旁的他，那個試圖改變世界的博迪先生，消失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