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茜
這只鳥已經(jīng)在我花園的那朵玫瑰上停留很久了,它淡黃色的腳踝上有傷口,我猜是它飛到花瓣上的時候,不小心蹭到尖刺導(dǎo)致的。
“你需要處理一下傷口,那里流血了。”我善意地提醒它,把裁剪枝葉的剪子藏到身后。
鳥抖了抖羽毛,挺起胸膛:“我不疼。”
“其實你不疼也無所謂,但是這枝憔悴的玫瑰花我需要剪掉。”
繽紛的眾花中病懨懨的一朵實在不符合我的審美,可這只固執(zhí)的小鳥卻擋住了我的剪子。
“你不可能永遠(yuǎn)都待在那里的。”我聳了聳肩,掉頭回去。等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鳥應(yīng)該就飛走了吧。
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鳥在喝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晶瑩的液體被它吮吸到橙色的尖嘴中,仿佛“咕嚕”一下就沒有了。它腳踝上的傷口已經(jīng)不流血了。
“我可以。”它看見我后回答。
我沒說話,把杯中最后一點茶水喝盡,搬來椅子坐在那朵玫瑰花前。
玫瑰花病懨懨地垂在那里,鳥半倚著身子靠在那柔軟的花瓣上。像是一對互相依偎的情侶,真是不可思議。
鳥的羽毛是比腳踝更淺的黃色,感覺就要消失在晨光中,溶解在亮眼的空氣里。它的眼里閃著光,是紅色的,玫瑰的顏色。
“我一天至少要睡七次。”它說著然后閉上了眼睛。我猜它不年輕了,年輕的鳥兒應(yīng)當(dāng)整日盤旋于天空才是。
它睡著的時候,我聽見那朵玫瑰低低的聲音說:“它認(rèn)錯了。”
一年前我搬來這座房子,它位于山谷環(huán)繞的小村莊。妻子去世了,我想一個人在這里消化這余后的半生。我來的時候,玫瑰花叢的花都已經(jīng)枯死了,上一任主人死得太早,無^來照料這些可愛的花兒。我想,別浪費這美麗。
我花了一年時間使它們重生,不知道它們和當(dāng)年的玫瑰花們比,哪些更奪目。我想起妻子生前對我的抱怨:“你總是浪費很多時間做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我笑著回答:“我這輩子做過最沒意義的事情就是說‘我愛你,可我說了好多遍。”
“這樣的我不好嗎?”
“不好,但是不討厭。”
鳥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它輕吻了玫瑰,我聽見一聲嘆息。
“那年我出生在玫瑰花叢旁,我聞著花香啼叫,我想要的是那枝嬌嫩可愛的花兒啊,父母卻總是丟給我?guī)讞l發(fā)餿的蟲子。”
“那枝花后來長得很漂亮,她說我的羽毛像陽光,她怕陽光燦爛的午后找不到我,于是用尖刺給我?guī)椎纻谧屛矣涀∷!?/p>
“玫瑰總是這樣不講道理。為什么怕我消失就要傷害我?”
“我那時怕疼,飛走了。可我飛得太遠(yuǎn)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鳥的眼眶里好像有液體,比今早的露珠更加明亮。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回到這里。山谷的主人變了,樹變了,陽光變了,我變了,還好她沒變。”
“我在花叢中發(fā)瘋了似的找她,發(fā)覺過來的時候受了傷,可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怕疼了,我看見了傷害我的那枝玫瑰,我知道是她。”
“她的花瓣沒以前嬌艷了,她的花枝沒以前挺拔了,她的味道沒以前濃烈了。可我知道是她。”
玫瑰花一年開一次,幸運的話可以連續(xù)好幾年開花,就那一枝。人卻沒那么幸運,一生只有一次,好在活得夠長。有時玫瑰不走運,主人早逝,便提前枯死。有時人也不走運,生了病,活得不夠長。
在睡七分之一覺的鳥冷得發(fā)抖,玫瑰溫柔地把它包裹住。
在過余生的我冷得發(fā)抖,點起了燈油。我的那枝玫瑰還在夢里等我展翅回去。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