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縫花

吳涵彧

一個酷暑的午后，我闖進了一個陳舊的小區。

踩著枯葉，踮著腳走過那些無人問津的巷子，走過那些猛地出現在拐角的野貓，漫步在那年代久遠的陡峭樓梯上，蹲下身子打量已經銹蝕的欄桿，默默注視著身邊的筒子樓……

忽而發現這小區根本不存在結構布局，它就像個賭氣的孩子，這兒的還有那兒的房子，都隨心意建便是了。又或許它本是布局嚴謹的，只是光陰似水，房子初建時的丁點幼苗無拘無束地生長抽發，那些綠色的枝蔓自在地進行了一場全面包圍。若是隨意從手邊的一片葉子尋起，不知要起起伏伏多少臺階才可以找出它的根基。而當年那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早已白發勝雪。花草無人打理，卻綠得晃眼，身姿亦是蓬勃中帶著低眉間的妖嬈，從前的歲月，植物與人一起老去，共同輪回。

滄桑而安靜的美，最能打動平日里格外浮躁不安的人，比如我。

在這樣的地方，步子都變得貓一股輕緩。兜兜轉轉，我漸漸走到路口，路口外仍是我所熟悉的繁華世界，往左拐就是沃爾瑪和新建的幾十層高樓。我刻意放慢了腳步。舊小區和高樓之間還有不少上了年紀的小店，門口掛著夸張俗艷的老畫報，倒也頗有趣味。一個個看過去，一家鋪子闖進眼簾，它沒有任何招牌或廣告，就是兩間低矮黑暗的屋子。老板是個枯瘦的中年男人，身子的輪廓像是被最鋒利的美工刀細細割過，蒼勁挺直，可黝黑的皮膚和緊緊裹著骨頭的皮肉暴露了他的清貧。

他是一個裁縫。

他的面前只擺著一張岌岌可危的桌子，我仿佛看到那桌子也有眼睛，它的眼睛和裁縫的眼睛一樣，黑得深不見底。那裁縫和桌子或許融為一體了，呈現出一種沉默的黑色。可是，在那海一樣洶涌的黑色浪潮上，堆砌著過于明亮的白，那么耀眼，層層疊疊的，讓人駐足。那白色無所顧忌地堆疊，甚至綻放，像是漆黑的海上猛然躍出的一輪皎月。

那居然是一件婚紗。

在這個老舊的裁縫店里，居然出現了一件蓬勃熱烈的雪白婚紗。它略顯沉重地垂到地上，卻仍然讓人有了輕盈欲飛的心情。婚紗的蕾絲穿過古老的縫紉機，我的眼神落在裁縫手上。看不清拿了什么，或許是繡花針，但他那虔誠的神態卻讓我大吃一驚。

陽光流轉間，我看仔細了些。那婚紗似乎并不像初見時的純美無瑕，反而有些泛黃，那是被時光洗滌過的顏色。婚紗墜著繁復厚重的蕾絲，蕾絲的做工并不十分精致，有些不協調的美感。那是誰的婚紗呢？竟會出現在這久不被光顧的裁縫桌上。是某個雞皮鶴發卻突然記起青春歲月的老奶奶嗎，還是認真相愛、看見婚紗破損忙趕來修補的中年婦人？我卻更愿意相信，是裁縫妻子的。或許裁縫挫敗，猛地發現有一天，這世上再也不需要他這種手藝一般的小裁縫了，于是他默默地從衣柜里拿出當年的婚紗，無比溫柔地放在縫紉機前，緩緩地，把靈魂縫進去，把自己的蒼老、裁縫行業的消亡，細細密密地縫進去，終于一針一線縫成歲月的花朵。

他哪是在修補一件婚紗呢！那是他破碎無望的心，是對他所熱愛的裁縫行當最悲慟的守望啊！

陽光打在他身上。黑色的他，黑色的桌子，同白色的婚紗一起，匯成歲月中絕美的風景。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