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大峽谷記

陳應松 孫曉利

恩施大峽谷，為大器晚成之地。因山閉塞，久不聞名，累石巨柱，獨嘯曠野，深壑縱谷，藏于山中。因埋名隱姓，更比他山閱歷深久，沉靜世外。任他熙攘浮囂，人景雜沓，而此大峽谷新境一開，萬眾矚目成絕響。

以億萬斯年的駐顏相守，待深閨人識。一躍而起，舉世皆驚。深閉神秘，迷障重重，未嘗不是最后輝煌的見證。盡管峰無其名，谷無其姓，山固有奇，名不畏俗，一炷香也好，玉筆峰也罷，巖灣天路也好，母子情深也罷，無甚要緊。山本奇詭，志在大雅。崔嵬難述，無可旁類。天容我自巍然，豈有他哉！

從馬者村吃過午飯出發，微雨漸收，空氣潤如花房，茶園青青，草色如黛。突見峽谷絕壁橫亙，為雨龍山絕壁。其氣勢磅礴，斬切而下，如狂雷砰訇，砸于足前。往上仰視，此絕壁噴薄而出，直可上天。再環顧四周，全為神剜鬼削之勢，如巨人城柵，滿座皆栗。如此龐然大物，其勢洶洶，意絕塵寰。

再往前，是朝東巖絕壁，在雪照河之對岸，如斧劈去一半，另一半失落云空，一半留與人間。雪照河水，如雪照景，白如素練，悠然東去，注入清江。其大峽谷之勢，已全在眼前。真是罕世絕景！古代寫山高手明袁宏道說：如井者曰峽。科羅拉多、雅魯藏布、長江三峽，皆曰大峽谷。科羅拉多荒涼可怖，雅魯藏布詭異迂回，長江三峽狹長逶迤，獨有恩施大峽谷為天下大井，函泉萬方，開闊森朗，胸有大壑，喉如天嘯。百多公里，其域廣袤。大河碥、前山絕壁、大中小龍門、板橋、龍橋、云龍河、后山、雨龍山、朝東巖、銅盆水，在屯堡、沐撫、馬者、木貢、板橋諸地恣肆狂歡，傲若無人。

云龍河地縫在去七星寨路上，忽見前有大罅，如大地裂骨，天斫一刀，何等瘆人！地下奇景，飛瀑狂注，晴雷噴碧雪，地心貫長虹，如巨蚌之含玉，石榴之咧嘴，五彩繽紛，不可名狀。

一線天又名七星門。兩山對壘，令人暈眩。進去則四山巉壁絕淵，千圍萬仞，處處孤根拔地，支支獨筍插天。仰望則帽落，長嘯則音回。往山上攀去，到處鬼泣神嘆之崖，如入狼號虎闞之地，岌岌莫知其端。

興致大增時，順山勢誘入絕壁長廊。才知已到半山。如有恐高癥、心臟病者，輒不能往，可尋另一平緩岔道行。但大膽者十有八九。萬丈絕壁，千尺斷崖，有我一路。腳下萬里蒼翠，山坡梯田隱隱，人間城廓，盡收眼底。但山太高，人懸半空，遠荒云路遙迢，腋下風急，兩股戰戰，四肢瑟瑟。周遭煙蹄霧爪，不知天上人間，神思蒼茫。但也有在此談笑風生者，奔躍擺pose者，長歌狂吼者，作征服狀，無畏相。本是無路客，卻從云中行。如今人們看山確比古人有福。可在如此險峻絕壁上鑿出一條路來，讓人們近距離深入山之腹地，看清它的面目。但也許不對，山只可遠觀，不可近玩。特別是那些氣魄非凡之山，本不是凡間物，何必以區區之俗我擾赫赫之神圣，討狎昵之嫌。有人在此寸步難行，如黏巖之鼯鼠，窘態盡出。那就是山之高遠不可犯，威嚴不可欺。你群群蕞爾小人，穿山腰而過，既如英雄，亦可忽略不計。人之渺小，如蟻如螻，空中絕崖成大路，乃是托鑿工之福;萬里空煙作遠矚，根本是天梯偷景。有種者，云槎乘去，遨我膽魄，可喚魂兮歸來。

走過此段，懸心稍放。在巖灣山中幽谷小憩，松風裊裊，吹汗無縷。再往上行，又見一絕壁，直立如切糕。上有一松，是我族類，取名鞠躬松。此松欲跌欲飛，奮翮有姿。亦如一人鞠躬，禮向深谷萬巖。可以理解禮失求諸野：大谷有禮，全在高險處。禮失于世，藏之危崖，其義昭昭，真可警示天下。

攀入大樓門，憚愕于路斷天門，可一縫進入。真是欲往南墻撞，卻有鳥道行。兩山相對，如掰開之豆莢。如雙帆高懸，二峰駢立，如此對稱，宛如人為。有此神工，造化達極。嗚呼！絕境又通煙塞，山中又有新途。

再前，但見一峰突起，云霧飄來，峰似桅桿。正驚呼時，其夾縫中還有一峰，更是怪異，云崖飛渡，搖搖欲墜，其細如一深秋荷梗，支其無力，驚世駭俗。這便是稀世奇峰一炷香。我謂一炷香道：

山之堅貞不拔，非凡人所想象。最細處僅四米，高百五十米，卻屹立萬年不倒。其骨骼錚錚，風雨難撼，冰雪難欺。一峰孤出，立于云表，心有雄志，不棄不毀。苦難寂寥，奈我若何？其軀之弱，危如累卵。其脊之韌，令人驚魂！世有萬山，獨我昂昂。鋒鍔之拙樸，卻銳利有刃;身廓之逼仄，卻擎天有根！

一炷香后，還有玉筆峰、玉女峰、玉屏峰、拇指峰、孤峰等峰之奇觀，或如筆，或如女，或如母子，或如拇指。步步景色，無有贅復。常細雨滴落，化為云霧，飛云聚散組合，山岳時隱時現，如魘似幻。漸至孤峰時，天色大開，視野遼闊。往山下行，再回首，群峰猙獰，山壁如墻，門牗全閉，高不可攀，拒人以千里之外。感覺此行游歷似不可信，從何路而出？群山如繭，全無闕處。金峰玉屏，穹崖欹石，已不是沿路所見景色，消隱無蹤。陽光普照，好似南柯一夢爾。

我說恩施大峽谷，以山之雄絕襯峽之深切，以峰之怪詭襯路之險駭。以千鈞狂野之氣，托宇宙幽冥之志;以生僻無擾之境，撩純情嬌媚之容。

往高峰遠路，看大氣象，得大境界，賺大胸懷。神驚一回，百世不悔。人與山似，不喜平庸;人與谷肖，愛作深吼。有麓泉之樂，可常相憶，萬念耿耿，系于一山，情眷在茲，魂倚不倒。常想從酒池肉林，入清風大野，萬壑一開，滌我心塵。人生苦短，縱樂更短。近山水而滋潤，親天地以靈魂。

人有時真可遽然以他景之境，讓心與天地契，襟與大荒合。倏忽之間，可以壑為喉，以谷為歌，以山之骨為脊，以云之態為臆。神筆一炷，浩浩寫我大風。從恩施回，特記于此，以謝大山。

（選自《湖北日報》）

【解 讀】

這篇游記記敘了作者游覽恩施大峽谷的經過，描寫了恩施大峽谷的險峻奇絕的景色，表現了作者一行的感受。文章開篇用“大器晚成”四個字為全文定調，肯定其為“大器”，含贊賞之意。敘述參觀經過時，作者緊扣大峽谷險峻奇絕的特點，按照游蹤順序依次寫來，有詳有略，文筆精練之至。描寫過程中，作者運用對比襯托手法，用科羅拉多、雅魯藏布、長江三峽襯托恩施大峽谷“開闊森朗，胸有大壑”的特點;還運用比喻、擬人、對偶等修辭，描寫生動精彩;又用一段總體感慨，高度概括，作為文章的點睛之筆。文章最后用議論抒情的筆法，抒寫作者此行的感受，自抒胸襟，升華了文章的主旨。文章語言文字簡潔古雅，頗有古賦特色。

[作者通聯：山東萊陽市柏林莊中心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