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亦瀅



摘? ? 要: 蒲松齡從幕經驗豐富,善寫判詞,將社會現狀、自身感受和社會道德投入到判詞的創作中?!读凝S志異》4篇完整判詞隸屬擬判,兼具文采性、情理性、倫理性,展現懲惡揚善、維護道德的正義精神和知曉法律、明辨是非的法律意識。與實用判詞相比,擬判的內容和側重點略有不同,但仍具實用性研究價值,折射百態叢生的社會現象,體現判案人員的斷案手法,探究法律與道德的關系。
關鍵詞: 蒲松齡? ? 聊齋志異? ? 判詞
蒲松齡自稱“異史氏”,世稱“聊齋先生”,擬寫為數不少判詞,訓練科舉應試能力,滿足“吏道純熟”政治需要。《聊齋志異》判詞不僅是文學性與實用性跨界結合的典型文體,而且貼合小說情節,促進情節發展。其判詞具備情理、倫理和法理的有機統一,具有神魔化和超自然力的文學色彩,實用性則體現在對判詞寫作原因的多元闡述、對判詞文本的深入研究、對社會現象的折射與探究以及對當代司法事件中道德與法律的思考。
一、判詞的文體特質
《聊齋志異》共計四篇判詞,均是擬判,主要是官員判詞或“異史氏”判詞,分別散落在《犬奸》《黃九郎》《胭脂》《席方平》中。其他篇目描寫官員判決場景,如《紉針》《曾友于》《三生》。《聊齋志異》涉及不同案件的原因是從幕經歷和教書經驗賦予蒲松齡純熟的應用文寫作能力和審案、判案的分析能力、評斷思想體系。他憑借判詞的獨特文體特征、個人道德意識的升華、文人群體不平則鳴的心理特征和氣盛言宜的創作主張,使用夸張渲染的文學筆法,描摹與現實接軌的法律案件。由此可見,蒲松齡的終極目標可能是以文體的實用性、案件的教育性、小說的可讀性為工具,期待道德社會的回歸。
(一)判詞的源流發展
判詞歷史源遠流長,其產生、發展、定型、成熟四大階段用時漫長。吳訥《文體明辨序說》記載先秦至唐的判詞功能,“古者折獄,以五聲聽訟,致之于刑而已。秦人以吏為師,專尚刑法。漢承其后,雖儒吏并進,然斷獄必貴引經,尚有近于先王議制及《春秋》誅意之微旨。其后乃有判詞。唐制選士,判居其一,則其用彌重矣?!盵1](55)唐期,統治者將判詞納入科舉考試,拓寬判詞功能,引領百年判詞寫作風尚。唐朝選拔人才方法獨具一格,“凡選人入選,其選之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得者為留,不得者放?!盵1](127)唐朝開創先河,創造性地提出“身、言、書、判”四大選人原則,多方面考察具有綜合才能、高超能力、不凡談吐的精英人才。
宋人依據考生三道試判答題情況,錄取考生、分配官職,具體如下“宋人選人,試判三道。若二道全通、一道稍次而文翰俱佳為上;一道全通而二道稍次為中;三道全次而文翰紕繆為下。其上者加階超資,中者依資以敘,下者殿一選。如晦翁登第后,銓試入中等始授同安主簿是已。”[1](55)元人沒有遵循舊制,明清是判詞發展的成熟期。明清判詞摒棄駢判,壯大散判,達到敘述清楚、文理優長、語言曉暢、結構流暢的表達效果。與此同時,制判者“善于有機地將法律事實、判決理由、判決依據以及裁判結果等因素熔于一爐,形成非常完美的體系”[2](18),變通使用法規律令,兼備法理、情理與倫理。清朝,文人從吏或從幕,研習官方法律,著寫司法文牘,為后世人員提供學習參考的典范之作。
(二)判詞的包容性與延展性
判詞的含義和功能決定文體本身的特殊性質,即包容性與延展性,延展性是包容性的延續,包容性是延展性的基礎。蒲松齡緊扣判詞的文體特征,把控判詞創作中的情理比重,完成判詞與小說的有機統一,達到普通文言小說無法實現的說理層面。
判詞隸屬法律文書,又稱判牒、判牘、判文,是中國古代司法機關審理案件的裁判文書,也是官員依據法律和道德人倫,判決、評價是非曲直的結論。除此之外,判詞還包括科舉考試考前判詞、科舉考試應試判詞以及文學作品中的判詞。判詞具有多元化的分類標準,分別是文體功能、文體特征和語言特色、文體性質,詳見表1《判詞分類標準統計表》。
表1? ? 判詞分類標準統計表
因此,判詞的包容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判詞中靈活多變的格式、語言,在嚴謹客觀的法律文書、銓選人才的科考試題、戲謔滑稽的游戲之作這個范圍內切換自如,迅速適應不同風格、不同規格的文本,達到理想的表述效果。二是判詞作為文體,承載紛繁復雜的內容,甚至超越法律,觸及道德、宗教層面。無論是法律,還是道德和宗教,內容的涉及范圍極廣,包含世間百態,所以制判者緊抓案件的綱與目,梳理犯罪動機、審案依據。三是制判者把握法律、道德、宗教的度量,使判詞及其文書影響呈現相對彈性。不同判官面對同一案件,由于審理思路、制判依據、判案結果不同,使得案件需要討論、衡量。
判詞的延展性指案情、判決結果與小說要素融為一體,形成非常完美、完整的體系,增加趣味性和可讀性,其典型表現是公案小說的成型與發展。從整體性看判詞與小說的聯系,判詞是小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用是推動故事情節,揭曉故事結局和人物命運,運用講故事、明道理的手法起到教化民眾的目的。
二、判詞文本的深度解讀
《聊齋志異》四篇判詞的深入研究是以案件性質、案件內容、判詞格式為基礎內容,進一步探討判案依據、審判結果,撇除文學性內容,挖掘深層實用性價值,展現文言小說的判詞潛藏的程式典范與理論層次。
(一)文本的程式化解讀
從案件性質來看,《黃九郎》和《席方平》充斥濃重的神魔色彩和超自然力,不屬于法律事件范疇,但是其中的審判場景、判詞仍與現實生活密切聯系。盡管《黃九郎》和《席方平》的文學筆法具有相似之處,但是內容取向大相徑庭?!饵S九郎》的核心內容是:陽壽未盡的何子蕭回魂至太守身上后,聽從妻子三娘的建議,利用三娘表哥黃九郎報復貪污暴虐的陜西藩臺?!断狡健芬晃闹骶€是席方平前往冥府,向冥王控訴父親為羊某欺凌之冤屈,反被冥王、城隍、郡司、隸役者等人嚴刑拷打,隨后上報天庭二郎神,最終洗刷冤屈。蒲松齡從第三視角切入寫作《犬奸》,較為客觀地敘述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未著筆描述當事人妻子的心理活動,尚未描述妻子的犯罪動機??陀^地說,本文的判決結果顯示《犬奸》在當時可能是刑事案件,但若以現代法律眼光分析所涉案件可能是意外事件?!度椤菲^短,內容較為簡單,主要描寫青州商人之妻趁丈夫在外,便引導家狗與她發生性關系,某日家狗咬死歸家的丈夫?!峨僦凡⒎羌忻鑼憜我话讣?,案情錯綜復雜,既有民事案件,又有刑事案件,涉及嫁禍、強奸未遂、防衛過當致人死亡。人物關系詳見下圖。
《胭脂》全文記錄了由三起案件組成的系列故事,具有法理學案例的研究價值。一是宿介假冒鄂生涉嫌嫁禍,胭脂由此誤會鄂生,錯認兇手,二是宿介覬覦胭脂美貌,企圖非禮侵犯,但未成功,三是毛大誤闖胭脂父親房間,防衛過當致使胭脂父親身亡。
《聊齋志異》判詞的成功之處不僅在于流暢完整的案件原委,還在于規范嚴謹的格式。四篇擬判均無判目,《黃九郎》《犬奸》《席方平》《胭脂》中“異史氏判”“異史氏言”“余笑判”更像游戲判詞,格式大同小異,特點是蒲松齡立足全局,想象案發畫面,評價案情是否符合社會傳統道德,抒發寫作感慨。《胭脂》《席方平》的堂判,與實判格式相近,主要有制判者、固定用語“判曰”、案件原委、案件人物、人物身份及評價、判決結果。值得一提的是,案件原委以人物為敘述中心,分條陳述涉案人員的相關判決。詳見表2《〈聊齋志異〉判詞格式統計表》。
表2? ? 《聊齋志異》判詞格式統計表
(二)判決依據、結果的理論解讀
縱觀《聊齋志異》四篇判詞,無論是戲謔辛辣的花判還是嚴肅認真的堂判,判決依據都是以道德倫理和民眾輿論為輔,以官方律令為主。判詞的情、理、法并行不悖,調和法意與人情的關系,宣揚正義與道德。道德倫理的裁判依據取決于考量當事人的孝悌、仁義、貞潔、人生經歷、社會地位和個人貢獻。《大清律例》歷經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皇帝努力,日趨成熟,因此蒲松齡運用的法律依據是沿襲明法、適當調節的清代法規、法條和借鑒相似案件的處置方法?!度椤贰峨僦氛嫦啻蟀椎幕A是判官下令關押卻不判處犯罪嫌疑人,利用關鍵的物證、人證,通過證據和證據鏈理清案件疑云,表現“重視證據”的法律思想。當案件觸及法律空白地帶,制判者陷入法律與道德的選擇糾結,無法定奪懲處規格,容易忽視案件中的法律關聯性。蒲松齡認為法律無法制裁犯法的牲畜,希望“宜支解以追魂魄,請押赴以問閻羅”[3](14),實則他已經忽視法律的制約對象是人,間接提高社會規范準繩。
判處結果與判決依據具有一致性,同時遵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一命抵一命”的普世觀念,見下表3《〈聊齋志異〉判詞的判決結果統計》。
表3? ? 《聊齋志異》判詞的判決結果統計
除了相關處罰要求,制判者甚至提出超越職權的、看似不合理的要求,做出符合當事人心理的判決,以幸福圓滿、大快人心的判決作結,例如羊某被罰抄的財產歸席方平所有,施學使贊賞胭脂“葳蕤自守,幸白璧之無瑕;縲紲苦爭,喜錦衾之可覆”[3](440),希望成全胭脂的愛慕之情,要求鄂生與胭脂迅速完婚。從判決結果可知,盡管制判者基于律令法規和道德評判,做出與判案依據有關聯性的判決,但通過判詞強化了好與壞、美與丑的對立,通過追求皆大歡喜的結局使判決更有人情味。綜上,擬判感性多于理性,但制判者基于符合律令法規和道德評判的前提下,局部整理、調整小說情節,符合心理美好預期。
三、《聊齋志異》判詞的再認識
蒲松齡通過判詞寫作,展現清朝立國幾十年的社會現狀的一個側面,提出如何看待法律與道德的社會思考。
(一)日常道德的弱化
小國寡民的道德社會分崩離析有原因:清代人口、田畝急劇增長和清政府強調“人治”。二者分別破壞小國寡民的道德社會的外部組織形態和內部道德制約,尤其是“人治”引發積重難返的吏治。
魚鱗圖冊推行使人口統計方法產生變更和執行過程變得更加嚴格,明代基層行政單位是“里”,每里可換算成110戶,清代地方的人口計量單位則是“丁”、“口”、“丁口”。田畝含“田、地、山、蕩”,隨著人口增長,社會勞動力增加,田畝數量也呈現增長趨勢。據《清實錄》和《東華錄》顯示,順治八年的人丁數是10633326,田地畝數是290858461,康熙元年的人丁數是19203233,田地畝數是531135814,雍正元年的人丁數是25734864,田地畝數是890187962[4](336-338)。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的人丁、田畝呈現穩定增長趨勢,每年漲幅在0%-5%。小國寡民的熟人社會特征是國家小、民眾少,但是清朝人口、田畝的增長從基層組織方面破壞了小國寡民的外部形式。小國寡民的運行制度依賴社會組織外部形態和百姓安居樂業,更需要的是民與民之間因“為無為”產生道德的相互制約。清朝放寬“人治”,瓦解熟人社會的內部道德制約,沒有薪酬的吏員和“和珅時代”中飽私囊、爭搶肥差的官員破壞“為無為”的道德制約。
“清政府政治的清明和效能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各地區當地居民的道德和紳士頭面人物的操守?!盵5](22)“人治”給一批才能卓越的官員提供廣闊平臺,也滋生了腐敗吏治。清朝實行低俸制,吏員沒有穩定收入來源和自我約束力,造成吏治腐敗、積重積弊的地方現象。吏員在職期間,加速斂財工作,迅速抱團抵抗民眾、上級,游走在官與民的邊緣,形成長期且穩定的地方勢力,抗衡任期時間較短的地方官員。
(二)道德與法律孰輕孰重
法、理、情三者關系是一個古老的問題。法在前,理與情在后,公序良俗原則是法律的基本原則之一?,F代普遍認為,“道德規范與法律并行于社會,共同擔負調整社會關系的職能,而道德意識則與法律意識和法律規范更加密切地交織在一起,形成更為復雜的關系”[6](133)。法律與道德在維護社會秩序和道德風尚的時候,道德的高限部分才能發揮作用。
蒲松齡憑借《聊齋志異》判詞,提出法、理、情的切實可行方案,制判者或者判官在遵從法律的前提下,運用個人行為和意志盡可能減少當事人缺憾和損失,彌補法律法外無情的遺憾。判官酌情把握法、理、情,衡量嫌疑人的犯罪動機和犯罪程度,以期達到民眾心理預設,形成禮與理的教化。從《聊齋志異》的判詞可看出,判官具有一定程度的法律意識,但是仍受到“公序良俗”的頗多影響,用主觀思想、客觀證據、社會道德搭建證據和證據鏈的必然聯系。判詞的判處結果同樣如此,制判者提出看似不合邏輯且強人所難的要求,彌補法外無情的遺憾,上文已敘述,蒲松齡提出如果牲畜犯法該當何罪,實際忽略法律的制約對象。從法律關系來看《犬奸》案件,斷案依據是眾人親眼看見家狗向妻子渴求性交的畫面,其中妻子撫養家狗的責任方,也是間接導致丈夫死亡的過錯方,當一個人既是責任方又是過錯方,法律關系已被弱化。蒲松齡沒有在判詞中交代犯罪依據,沒有證據證明妻子有意訓練家狗,報復謀殺丈夫,所以妻子罪不至死,但是仍需承擔相對賠償和處罰。妻子被判處凌遲實則是當時大環境下的道德倫理中“女子講求貞潔,妻子遵從丈夫”的內容起了主導作用。當判官面臨法律的空白地帶時,很有可能將普世價值和道德觀作為判案依據,止息民怨。在《胭脂》中,胭脂將犯人錯認為鄂生,后被濟南府吳太守及時糾正,但施學使賞識胭脂奮力保護自身清白的勇氣和堅持,緩解她和鄂生之前的誤會,成全她與愛慕已久的鄂生完婚。施學使行使超出判案本身的權力,看似匪夷所思實則是情理之中,維護胭脂的女性尊嚴,嘉獎忠貞自愛的情操,做到了法律無法達到的溫暖人情。綜上,這四篇擬判反映出法律與道德的朦朧關系,對當今社會具有啟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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