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新英
在北京西北角北太平莊一個叫“花園路一號”的簡陋大院里,有一座上世紀60年代建成的老式樓房,“兩彈一星”功勛王淦昌、朱光亞、于敏、周光召等科學家都曾居住在這里。在這座樓房里,有一套60多平米的小三居,是鄧稼先與許鹿希的家。
2019年1月23日,我第三次來到鄧稼先院士的家,看望許鹿希先生。許鹿希先生是第九屆全國政協委員,北大醫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許鹿希的家里,就是不談往事,你也會觸景生情。鄧稼先離開我們已33年了,許鹿希卻一直住在這所老房子里。雖然有條件住更好的房子,但她不愿意離開。家中的陳設一如既往。她將丈夫的用具都標上了年代和使用日期,她在屋門的墻上貼上“鄧稼先故居”的字樣,她想用這樣的方式,留住半世紀的光陰,留住她與鄧稼先曾在一起的短暫時光。
從鄧稼先隱姓理名去大西北研制原子彈,到他有病回京住院,其間28年的生涯,許鹿希與鄧稼先天各一方。他倆結婚33年,在一起共同完整生活的時間只有5年。從1985年7月31日鄧稼先回京,到1986年7月29日鄧稼先逝世,在這最后一年里,許鹿希的心情異常復雜——等待了那么久,人是回來了,身體卻垮了,命不久矣。
走進客廳,里面是水泥地、白灰墻以及裸露的管道和電線,沒有任何裝飾。1976年唐山大地震,使房子受損,如今,房梁用鐵管穿起。在客廳里,首先看到的是鄧稼先用過的一張不大的褐黃色“一頭沉”辦公桌。在這張辦公桌上,鄧稼先曾伏案估算參數。辦公桌上面擺放著鄧稼先用過的電話、筆筒。挨著“一頭沉”辦公桌的是一個老式的五斗櫥柜,上面放著一尊半身的鄧稼先紀念塑像。塑像緊挨著的墻壁上,是一幅原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親筆題寫的“兩彈元勛鄧稼先”的墨寶。
鄧稼先去世后,客廳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模樣??蛷d里既沒有普通市民家司空見慣的成套家具,更沒有時髦的高檔“洋貨”。除了幾個書柜外,較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對蒙布舊沙發了。許鹿希先生告訴我們,那是鄧稼先坐過的沙發。上世紀70年代,鄧稼先的摯友、科學家楊振寧先生回國來到家里,坐在左邊的沙發上,鄧稼先坐在右邊的沙發上。那一天,在這個房間里,鄧稼先和青少年時代的摯友楊振寧談笑著、嘆息著,盡情地敘說幾十年的離別情懷……
客廳北面的三個簡易的木頭書架上,依舊擺放著鄧稼先使用過的英文、俄文版核物理書籍以及許鹿希仍在使用的中、英文版醫學書籍,這樣的擺設仿佛在告訴人們:他們不離不棄。
這個房間經歷了時代的變遷,目睹了發生在這里的所有悲歡離合,見證了鄧稼先院士的夢想與榮光。現在,許鹿希守護著房間的一切,睹物思人。
如今的許鹿希先生,因為身體原因,已經不能像3年前那樣跟我們講很多的往事了。我還記得2017年,我第一次拜訪許鹿希先生時的情形。
那時的許鹿希先生,近1米7的個兒,一身樸素的衣著,和藹的話語讓人感受到這位年近90歲的老人身上的學者氣質。她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自己卻坐在簡易的折疊椅上,談話中,她不時向我投來溫和的目光。
許教授慢聲細語地為我們講述著鄧稼先和他的戰友們的故事,那是永遠活在她心里的故事:
1958年,鄧稼先接受了國家最高機密任務——秘密研制原子彈。隨后,他人間蒸發,一頭扎進了與世隔絕、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灘。而他的行蹤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妻兒。28年間,他帶領團隊,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研制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第一顆中子彈。在鄧稼先從事我國核武器研究秘密歷程中的很長一段時間生死未卜,不知去向,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夫人許鹿希始終信守離別時的諾言,無怨無悔地等候。1986年,夫妻終于能夠長久廝守了,鄧稼先卻因為工作原因身患重病,一年后在妻子懷中離開人世。在鄧稼先生命的最后階段,許鹿希日夜陪伴床前。她得知鄧稼先當年工作時經常在機房地板上和衣而睡,有時通宵不眠,心疼地問他: “那么重的壓力,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鄧稼先說:“中國受屈辱的日子沒有忘記,壓力再大也能堅持!”
“如果一個國家很強大的話,洋人就成外賓了,他們來訪問,交流文化,和你做生意,他們愿意友好地和你做朋友??扇绻粋€國家很貧窮,很落后,洋人就變成了鬼子,他們搶劫、燒殺、凌辱國人……”許鹿希先生的話讓我們明白了他們那一代人可以忍受一切苦難的原因。
鄧稼先逝世三年后,又一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獎金1000元。許鹿希教授把獎金捐贈給了核武器研究院的青年同志。她在信中寫道:“一個人靠脊梁才能直立,一個國家靠鐵脊梁才能挺立。研究院的工作能使中國挺立得更高更強,青年同志們會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同時,在你們身邊有一些和鄧稼先共事多年、至今仍在奮戰不息的元勛們。因此,青年同志們會感到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十分幸?!?/p>
許鹿希教授是五四運動時著名學生領袖、《五四宣言》起草者許德珩的女兒。1978年,在許鹿希50歲生日時,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許德珩給女兒寫了一首詩:“汝年已半百,如日正中天;學業依時進,教習勤鉆研;兒女能向上,愛國心志堅;夫婿業超群,現代化居先;我年雖近邁,深望你們賢?!痹娭袑ε鲟嚰谙鹊氖聵I由衷贊賞。據說,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許德珩高興地問與同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的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嚴濟慈:“原子彈是哪些人搞的?”嚴濟慈回答:“問你的女婿去?!痹S德珩這才知道鄧稼先承擔了這么重要的工作。1986年鄧稼先逝世時,許德珩已96歲,正在生病住院的老人涕淚交流,親筆題寫了大幅白綾挽幛:稼先逝世,我極悲痛。
1986年7月29日,鄧稼先去世,終年62歲。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碑斨醒腩I導同志詢問許鹿希有什么困難和要求時,許鹿希的回答是:“請派個醫療隊給基地的同志們檢查一次身體,他們的生活太艱苦了……”
在鄧稼先的遺像前,擺放著一盆令人愴然心動的馬蘭花。許鹿希告訴我說: “這是參加核試驗任務的同志特意從遙遠的新疆羅布泊馬蘭基地帶給他們的鄧院長的?!瘪R蘭花已經干枯了,曾經濃綠的葉片蒼白得幾乎透明,它像那遺像上的主人一樣,把生命和顏色獻給了陽光和時光,但它依然保持著挺立的身姿!
許鹿希細心地用白色塑料線把這干枯的馬蘭花纏繞起來,擺放在鄧稼先的遺像前。她告訴我:“這花,已經擺了好幾年了?!?/p>
許鹿希先生說,她沒有去過馬蘭,馬蘭對于她來說,就是這一束花,這一束已經干枯的馬蘭草。
“我今年91歲了,稼先比我大5歲。他如果在世,應該96歲了。”再次談起鄧稼先,許鹿希的聲音低緩而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