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師的最后一課

徐永忠

永平鄉副鄉長魯小華前幾天去體檢，查出有高血壓和高血脂，妻子小翠急了，給他下了死命令，每天必須走兩萬步鍛煉身體。網上說走路有降血壓和降血脂的作用，如果白天不夠步數，晚飯后補足，不然別想上床睡覺。

這命令讓魯小華哭笑不得，他這段時間都忙著建各村文化禮堂的事，下月區里就要來驗收，哪有那么多時間走路呀！

可老婆下的是死命令，魯小華只好晚飯后帶著家中的京巴狗去走路，就當遛狗了。正懊惱間，他眼睛一亮，哈哈！有了，這京巴狗穿著衣服，它的腳步快，如果將手機塞到狗衣服里，兩萬步路不就很快完成了么？魯小華將手機塞進了狗衣服里，然后一拍狗屁股，京巴歡快地跑起了圈圈。

魯小華的腦子里想著文化禮堂驗收的事，全鄉十個村，別的村都沒問題，唯獨前村連個像樣的會議室都沒有，村領導為了應付驗收，竟然出了個餿主意。村委會邊上有個養狗場，場主是魯小華的小舅子松呂，村領導讓松呂將狗分攤給村民代養，騰出養狗場粉刷了一下，掛了塊“農村文化大禮堂”的牌子，等驗收結束再還給松呂。這明顯是弄虛作假，可魯小華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讓他主管這項工作呢？要是驗收不達標，會影響全鄉文化建設呀！

正想著，有人和他打招呼：“魯鄉長在遛狗呀！”魯小華轉頭一看，是前村的黃老師。黃老師大名黃光耀，原先是老師，還教過魯小華，把他當親兒子看待，退休后到鄉政府當了門衛，現在不干了。魯小華剛到鄉政府工作時，他見魯小華經常和包工頭出去吃飯，勸了幾次見沒效果，竟然到書記那里告了他一狀，書記為這事找魯小華談了話，魯小華這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斷了和包工頭的來往。當然，對黃老師的告狀，他也沒放在心上，畢竟人家是為自己好。于是，魯小華熱情地回道：“黃老師，您也鍛煉身體呀？”

黃老師點點頭，停下腳步說：“魯鄉長，我們村建設文化禮堂是你主管的，可是，弄個養狗場來應付驗收，這明顯是弄虛作假嘛！”

話還沒說完，那條京巴狗已經跑回了魯小華的身邊，恰巧，狗身上的手機響了，魯小華沒來得及回答黃老師的話，就從狗肚子下面摸出手機。松昌在手機里問他：“姐夫，你在哪兒呢？”

魯小華想也沒想就回答：“我在陪狗走路呢！”這話一出，邊上的黃老師誤會了，畢竟以前有過節呀！他臉色一變說：“魯鄉長，你可是國家干部，這樣說話，合適嗎？”

魯小華知道鬧烏龍了，也不管電話里對方說什么，忙不迭地掛了電話，想和黃老師解釋，可氣呼呼的黃老師已經走遠了。他想追，可手里牽著條狗，根本放不開步子。有心打黃老師手機，可沒有黃老師的號碼，這可怎么辦？

魯小華牽著狗回到家，將手機中的步數給老婆看了，然后坐在沙發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小翠問他怎么了，魯小華將自己無意中得罪了黃老師的事說了。小翠將手中的抹布一丟，說：“虧你還是個干部，說話也不分場合，快給黃老師打個電話解釋一下。”魯小華“嗯”了聲，打電話問了幾個人，竟然沒人知道黃老師的號碼。小翠說：“干脆，我們一起去他家，也就三五里路，反正你走路步數還不夠，當鍛煉身體。”

魯小華想想也好，兩人就一起出了門。到黃老師家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鐘，庭院的門虛掩著。魯小華喊了聲黃老師，沒人應，夫妻倆便推門進去，沒想到房門是鐵將軍把門，見庭院里有椅子，就干脆坐下來等。這一等竟然等了個把小時，天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毛毛雨。這下沒法等了，怎么辦？魯小華想了想，就給黃老師留了個條子，塞到門縫里，說明情況，還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希望黃老師能給自己打個電話，夫妻倆這才起身往家走。沒想到雨越下越大，兩人只好跑到屋檐下躲雨，過了半個小時，雨小了，他們才往家趕。

人還沒到家，那條京巴的叫聲早傳過來了。小翠對老公說：“你看，我家的京巴多聰明，老遠就知道我們回家了。”說著摸出鑰匙開了門。門一開，那狗叼起一張紙過來了。

小翠拿過紙一看，笑了，她對魯小華喊：“你過來看，這是啥？”魯小華看了一眼紙條也笑了，只見紙條上寫著：魯鄉長，我剛才來你家，想和你好好談談，可你家沒人，如果你回家了，請給我打個電話。落款是黃光耀，下面還有個電話號碼。

原來，他們去黃老師家，黃老師來他們家，陰錯陽差，互相都沒看見，黃老師也寫了張紙條塞到門縫里。小翠說：“你快給黃老師打過去，他那么大雨來家里，肯定有急事。”魯小華“嗯”了聲，拿起手機撥了過去，誰知一連幾次都不接。魯小華苦笑著對老婆說：“這黃老師也真是的，給我留了號碼，又不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翠白了他一眼，說：“也許人家正忙。沒事，反正你也給他留了號碼，等他不忙了自然會打給你。”

魯小華想想有道理，也就沒放在心上。第二天他剛到辦公室，松呂就給他來了電話，焦急地說：“姐夫，闖禍了，這事可咋辦呀？”

魯小華讓松呂別著急，有事慢慢說。松呂穩了穩心神，說：“姐夫，我分養在農戶家中的狗，今天一大早咬傷了一個小女孩，現在家長鬧到了村委，說要找電視臺曝光，你快給拿個主意吧。”

魯小華一聽，急得吼了起來：“你一天到晚盡出餿主意，看看，闖大禍了吧！”一旦電視臺曝光，養狗場改文化大禮堂的把戲自然會被戳穿，到時他這個主管副鄉長也脫不了干系！

掛了松呂的電話，魯小華撥通了村主任的電話：“老張，被狗咬的小孩怎么樣了？他們在鎮衛生院嗎？好的，我馬上到，你先穩住他們，千萬別讓他們找電視臺曝光。”

掛了電話，魯小華趕到了衛生院。此刻，醫生已給孩子包扎好傷口，注射了狂犬疫苗，張主任和松昌一臉苦相陪在邊上。見魯小華到了，兩人的臉一下子舒展了不少。

魯小華朝抱著孩子的家長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人竟然是黃老師的兒子建軍，也就是說，被狗咬的小孩是黃老師的孫女。這下要命了，黃老師本就對養狗場改文化大禮堂的事滿腹牢騷，現在狗咬了他的孫女，這不是將頭伸進馬蜂窩，找苦頭吃么！

魯小華處理這類事還是有經驗的，他幾步走到孩子的身邊，急切地問：“建軍，孩子怎么樣了？”一聲建軍拉短了兩人的距離，建軍抱著孩子說：“醫生說沒事了。”

魯小華轉頭嚴肅地告訴張主任和松呂，孩子的醫藥費和大人的護理費要及時支付，保證孩子完全徹底地康復。兩人知道這話是說給建軍聽的，一個勁兒地點頭答應。

火候差不多了，魯小華把話頭轉到了正題上：“建軍，發生這樣的事，大家都沒想到，幸虧孩子沒什么大事，我會督促他們做好后續工作，曝光的事我看就算了，鄉里鄉親的，鬧僵了對大家都沒什么好處。”

建軍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魯副鄉長，孩子被狗咬我也有責任，是我沒管好孩子，剛才說要曝光，是我說的氣話，你來之前，我爸就來電話交代我，只要養狗場和文化大禮堂的事能及時糾正，孩子的事就算了，我們也不要醫藥費和護理費了。”

連醫藥費和護理費都不要，這事就這么輕松地解決了。但魯小華還是有些不放心：“建軍，你爸還好吧？要不我打個電話給他？”

建軍有些支支吾吾：“我爸，很好，這事我做主了，你就不用打電話給他了。”說著，建軍抱起孩子走出了衛生院。

傍晚回到家，魯小華的心情格外好，吃完晚飯就帶著狗出門了。小翠洗了碗突然心血來潮，要陪著老公去走路。到了馬路上，魯小華習慣成自然，摸出手機塞到了狗肚子下面。

小翠開始看得莫名其妙，不過很快明白過來，這火氣就大了：“好你個魯小華，我讓你走路鍛煉身體，你倒好，將手機塞狗肚子下面糊弄我，你連這種小事都要騙我，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齷齪的勾當！”

魯小華知道自己闖禍了，忙賠著笑臉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這時，京巴肚子下面的手機響了。魯小華急忙招回了京巴，摸出手機接起了電話。

電話是黃老師的兒子建軍打來的，他說父親在醫院快不行了，念叨著要見魯副鄉長最后一面，希望魯副鄉長看在往日師生的情分上，來見父親最后一面。

怎么會這樣？魯小華掛了電話吩咐小翠：“快，把車開出來，我們去醫院看黃老師，他快不行了。”小翠一聽，也不好再鬧了，和老公跑回去開著車急匆匆地趕到了醫院。

病床上的黃老師已經氣若游絲，看到魯小華時，竟然張開了渾濁的雙眼，斷斷續續地說：“魯副鄉長，我……前幾年在書記那里……告你的狀，你不會怪我吧？”

魯小華搖了搖頭說：“黃老師，我知道您是為我好，怎么會怪您呢？”

“嗯，那就好！”黃老師似乎很累，眼睛又微微地閉了閉。

“黃老師，那天我說陪狗走路，我真的沒說您，那是個誤會，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啊！”魯小華向黃老師解釋說。

黃老師艱難地搖了搖頭：“我不是為那句話生氣，我是看到你，將手機塞到狗肚子下面，計步數，為你這種弄虛作假的行為生氣。這雖然是件小事，但一旦弄虛作假成習慣了，大事自然也會弄虛作假。”

這時，醫生說讓黃老師多休息，不能說太多的話，一行人也就退到了病房外面。黃建軍告訴魯小華：“父親當老師的時候常說，我們農村教學質量不如城里，這些年，他教過的學生中，當干部的就是魯小華和章國錢，可是，前幾年章國錢因為弄虛作假進了監獄，父親痛心疾首，老是說自己沒將章國錢教育好，他怕你犯和章國錢同樣的錯誤，這才到鄉政府當了門衛，說要時時監督你，防止你犯錯誤。半個月前，父親查出癌癥晚期了，他見村里竟然用養狗場冒充文化禮堂，就來找你反映情況，可那天他看到你將手機塞在狗肚子下面，急了，說非要給你上最后一課，讓你明白做人和為官的道理，今天他把你叫來，是心里還放心不下你呀！”

“那天他為什么話沒說完就走了？”

建軍嘆了口氣：“父親經常會大小便失禁，他是急著回家上廁所。那天從你家出來，遇上了大雨，剛到家門口就摔倒暈了過去，手機也掉了，幸虧鄰居及時發現才將他送到了醫院。今天早上我接孩子來醫院陪爺爺，沒想到被狗咬了。”

魯小華問：“那你白天怎么不告訴我？”

“我見你忙，怕父親的事影響你的工作。”建軍回答。

話剛說完，醫生走了出來，輕聲說了句：“你們去見他最后一面吧！”

眾人一聽忙走進病房。魯小華蹲在床頭，抓起了這個關注了自己一輩子的老師的手，輕輕說：“黃老師，您有什么話就說吧，我聽著呢！”

黃老師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他嘴里艱難地冒出了一句話”當領導……千萬……不能弄虛作假！”

魯小華“撲通”跪倒在黃老師的床前，撕心裂肺地喊了聲：“黃老師，您的話，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