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惠明

朱阿根有個女兒叫未小云,是金村上的村花,方圓百里的小伙子都托媒人來說親,她家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可朱小云就是沒有一個對得上眼的。
那天,鎮上的張家前來提親。張家家底殷實,老張是做生意的,他有個兒子叫張林峰,小伙子不僅人長得帥氣,而且聰明能干,想嫁給他的姑娘不計其數,可沒一個他中意的。
那天,巧嘴金阿嫂見了老張,問他兒子有沒有對象,老張搖搖頭,說小家伙看了不少姑娘,就是看不中。金阿嫂人稱巧嘴,老張便拜托金阿嫂為兒子說門親事。金阿嫂笑了,說她真有個姑娘,是金村上朱家的女兒,不但人漂亮,而且聰慧。老張很興奮,非讓金阿嫂做這個媒不可。
金阿嫂笑得合不上嘴,說她這就去朱家。
金阿嫂風風火火來到朱阿根家。朱阿根聽了連連說好,可就是不知道小云是否看得上。金阿嫂就去探小云的口風,說來真的是緣分到了,朱小云竟然一口答應了。
隔日,金阿嫂領著張林峰去朱阿根家。張林峰見了朱小云滿心歡喜,朱小云見了張林峰也是稱心如意。此事就這樣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于是張家擔了小盤擔大盤,擔了大盤擔帖子,很快就定下了結婚的黃道吉曰。結婚那天,張林峰的婚船到了朱家河灘,兩家鞭炮齊鳴,兩邊河岸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好不熱鬧。金阿嫂上岸領路,后面跟著一排托盤的小青年,一行人歡天喜地到了朱家。
吃過午飯,用過茶水,金阿嫂見時辰不早,就去催新娘子。今天的朱小云真是美如天仙,人間少有。不要說男人,就是女人見了也個個羨慕嫉妒恨。在金阿嫂的一再催促下,新娘子終于從閨房出來了。
按老規矩,新娘子出閨房時,娘要叮囑女兒將來如何持家,如何待人,如何尊敬長輩等等。娘想著女兒將來的辛苦,眼淚就會奪眶而出。新娘子跟父母道別,想到自己從此要離開父母,獨自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生活,不知道將來會碰到怎樣狀況,心里害怕擔憂,再想到父母養她這么大,要離開他們了,心里怎能不難過,于是淚眼婆娑,禁不住淚濕衣襟。娘兒倆依依不舍,相擁而泣,哭哭啼啼,這叫哭嫁。
這時,媒人與長輩們就會來相勸,今天是喜事,快點快點,新相公等得急了。于是舅舅抱著新娘子出了客堂門,一直到婚船上。
哭嫁是老輩傳下來的習俗,寓意哭發哭發,不哭就不發,哭了就發,將來的生活就會順順當當,家發人發。也有新娘子哭不出來的,但也要裝腔作勢地哭得像真的一樣,誰也不想破壞了老輩傳下來的規矩,更不想讓人家在背后說三道四。
朱小云出了閨房,與娘擁抱,與娘道別。娘再三叮囑,說到動情處,娘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朱小云非但沒有哭,而且還面帶微笑,她一邊幫娘擦眼淚,一邊說:“娘,你的話我記著了,你哭啥?今天是我的大喜事,應該高興才是,有空我就會回來看你的。”
眼看時候不早了,朱小云還是沒哭,金阿嫂又來催了。舅舅見勢只好抱起朱小云出了客堂,快步向婚船而去。圍觀的鄉鄰和親戚都竊竊私語,小聲地議論,說小云這姑娘真不懂事,再哭不出來,也要裝裝樣子,更不能笑著出門,真是聰明的面孔笨肚腸。
第二天,小夫妻倆回門兒去了。老張的老婆就聽人議論說兒媳婦昨天出大門時沒有哭,她心里很不舒服,這多不吉利,兒子挑來挑去怎么挑了這么一個不懂規矩的貨色。她把這事告訴了老張,老張緊鎖雙眉,說竟然有這種事情?老婆就讓他拿個主意。老張沉思良久,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張老婆見老張沒主意,她就在老張耳邊嘀咕。老張聽了,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按照習俗,回門當天要天擦黑才能回家,所以張林峰與朱小云回到鎮上已經很晚了。老張和老婆早己睡了。
第三天,老張見了兒子,他像沒事人一樣,根本不提朱小云出嫁沒哭的事。
幾天后,老婆見老張還沒跟兒子說她的想法,于是就問老張怎么還不跟他們說。老張悶聲悶氣地說:“過幾天再說。媳婦剛過門,總得先讓她適應適應。”老婆就怪他做事總是不爽氣,當斷不斷。
那天晚上,大家圍著桌子吃晚飯,老張老婆開口了,說張林峰現在已經成家,她跟他爹商量過了,決定與兒子媳婦分家過。等以后他弟弟成了婚也一樣要分家過的,反正要分,還是趁早分,也為弟弟們做個榜樣。
張林峰與朱小云絲毫沒有準備,都愣了一下。兒子成了家分家過并不新鮮,新鮮的是,媳婦剛過門沒幾天就要分家的少見。
于是張林峰就問他娘:“誰家兒媳婦剛過門就分家?總得過個一年半載吧!”
他娘臉沉了下來:“這要問你老婆,誰家的媳婦出嫁不想圖個吉利,誰家的媳婦出嫁前不是哭發哭發?她不哭也就算了,還笑,笑什么?是不是想等我們這個家敗光了,好看我們的笑話???”
張林峰聽得跳了起來,說他娘太過分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小云才過門幾天就要讓他們分家過,太狠心了。
娘兒倆你一句我一句都不肯讓步。這時小云開口了,她說:“林峰,少說兩句,娘這樣做也是為了這個家,不要因為我連累了大家,我同意分家過,明天我們就單獨吃。”
大家盯著小云,都沒了聲音。
老張一直沒說話,此時他白了一眼老婆,對小云說:“小云,別聽你婆婆的,等以后再說吧!”
話已經說出來了,再在一起吃飯就別扭了。小云堅持第二天就單獨過。
分家后不久,朱小云就跟張林峰說:“雖然說分了家,其實只是分開吃而己,你還是幫爹做生意,說白了還是一個大家庭。我有一個設想,我們能不能自己去開辟一片新天地,我們自己做生意?!?/p>
張林峰覺得小云說得沒錯,但他擔心他爹不同意。小云說:“跟爹交個底,家里原有的生意我們決不挖墻腳,我們去重新找客戶,讓他放一百個心。”
張林峰沒有遲疑,第二天就跟老張表白了自己的心思。老張雖然很驚訝,卻沒阻攔兒子,認真地跟他說,如果今后有啥困難,一定要記得回來找他。
就這樣,朱小云與張林峰去了上海,先后去了幾個地方,都覺得不合適。后來他們去了青浦,來到了一個印刷廠,找到了廠里的王廠長,說明了來意。王廠長說他們正要擴展業務,可以做來料加工,還可以提供印刷機。
小云一聽就來了精神,當即與張林峰商量,這個投資成本小,而且自己就可以操作,等有了資金,再慢慢擴展。她說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凡事開頭難。張林峰覺得小云說得非常有道理,當時就與他們簽了合作意向。
張林峰與小云租了一間倉庫,一分為二,里面是吃住,外面安裝了印刷機,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員工。任務緊張的時候就加班加點地干,沒活兒的時候就出去找生意。
一年下來,他們又聯系了兩家單位,自己買了兩臺機器,又收了兩名員工。又過了一年,有單位主動找上門來,要與他們合作。因業務量不斷上升,小云與張林峰決定租一間廠房,再購幾臺機器,收了幾名員工,擴大規模。
經過三年打拼,夫妻倆的印刷廠越辦越好,越做越大。想想當初出來的情形,再看看現在的規模,兩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時,小云懷孕了。她就讓張林峰待在青浦,
自己回老家生孩子。
回到老家沒多久,小云生下了一個兒子。老張和老婆高興得手舞足蹈。
沒想張林峰卻不讓他們來看孫子,也不讓他娘帶孩子,而是叫小云娘過來照看小云和孩子。他對爹娘當初分家一事耿耿于懷。
老張老婆氣得幾晚沒睡好,老張倒是沉得住氣,說兒子的事就讓兒子自己決定,他不讓我們去,我們就少去,孫子總歸還是我們的,跑不了。
小云的態度與張林峰截然相反,不僅同意公婆來看他們,還說要讓婆婆去幫她帶孩子。
婆婆樂得眼睛只剩一條縫,可張林峰堅決不答應,說就為小云出嫁時沒哭就分家,他爹娘太狠心,決不肯原諒他們。
孩子滿月了,老張堅持要為孫子辦滿月酒,除了親戚朋友,他還請了不少生意上的合伙人。
張林峰挨桌去敬酒,忽然看到了王廠長。他驚詫萬分,說真沒想到王廠長會來。
這時王廠長已經站了起來:“小張啊,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
張林峰忙說:“您能來真是太高興了?!?/p>
王廠長拉過張林峰問,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我廠里?還記得我提供給你的印刷機嗎?
張林峰點頭如雞啄米,當然記得,當時要不是您的幫忙,給我提供印刷機,我怎么會有今天,真的太感謝您了!
王廠長擺擺手,說這一切不要謝他,要謝啊,就去謝你爹吧,這機器是你爹讓我給你的。
張林峰驚得目瞪口呆:“我爹?”
王廠長說:“我與你爹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們到了上海,他也跟著到了上海。你們去了七浦路,他也去了七浦路。你們到了紀王,他也到了紀王。你們到了青浦,他也到了青浦。你們來我廠里,他比你們還先到的呢……”
這時,老張走了過來,見到他們兩個聊得起勁,忙說:“王老弟,你們聊什么聊得這么起勁兒?來來來,我敬你一杯?!?/p>
張林峰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動情地叫了一聲:“爹,謝謝您!”
老張樂了:“傻兒子,謝我啥啊?你們不怨我和你娘己謝天謝地了。”
張林峰說:“王廠長都告訴我了?!崩蠌埮牧伺耐鯊S長的肩,笑著說:“那你還不快叫王叔叔?!睆埩址暹B忙改口叫了聲王叔叔。
老張告訴張林峰,他有今天,都是因為有了朱小云這個能干的媳婦。要不然他一直在爹的身邊肯定沒出息。
老張說,當時他聽說小云結婚出門時沒有哭,就知道這個姑娘有個性,而林峰娘聽了氣得要與他們分家。老張突然有個打算,讓他們歷練歷練也好。于是他既不阻止老婆分家,也不阻止兒子媳婦出去闖天下,他默默地關注他們,暗中幫他們一把,只是希望兒子媳婦能夠創出一片真正屬于他們的新天地。
“爹,你真不在乎小云結婚時沒哭啊?真不怕她給我們家帶來厄運?”
老張輕輕地拍了拍兒子說:“哭不哭其實只是個水鄉的習俗,討個口彩而已,命運永遠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手里,只要用我們的雙手,只要我們勤勞,就能致富。再說現在是啥年代了,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我怎會在乎小云沒哭呢!”
沒有人看到小云啥時候出現在老張的身后,所有的話她都聽得真真切切,她親熱地叫了一聲:“爹!你說得真好。”
這一聲爹叫得老張一愣,他忙轉過身,慈祥地對小云說:“小云??!委屈你了!”
這一聲委屈你了,讓朱小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