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景陽

人有七情六欲,七情曰“喜、怒、憂、思、悲、恐、驚”,怕的是“怒”這一項,在當今有點問題。我還記得幾十年前的一件事。某城的大街上,幾個暴徒圍打一個人,打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把那人打得咽了氣,數(shù)十人圍觀,竟無一人阻止,也沒人報警。那時沒有手機。但報警,可以用公用電話。關(guān)鍵是,人們對打人者沒有憤怒,對被打者沒有同情,這冷漠態(tài)度很可怕。
也是若干年前,學者鮑鵬山在《百家講壇》上說過這樣的話:“我們說一個人有沒有道德感,如何去檢驗?那么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就看他會不會生氣。”這話好理解。要是面對不平事,一點不動感情,就很難說這個人道德高尚。又有老話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總是不平事點燃了憤怒,而后才有俠義行為。憤怒是發(fā)動機。在邪惡尚存的情境下,若所有人失了憤怒,不會生氣,那就必定是邪惡橫行。
然而,面對別人的事不生氣,涉及自己,人還是會生氣的。而且許多人受到同樣的傷害,還會有“公憤”。但事情仍然不那么美妙。大面積地受傷害,以至于“群情激憤”了,此時會跳出一些人來,對公眾的生氣或憤怒說不,而且教師爺般地大加呵斥,聲色俱厲。
我舉兩例。其一,在假疫苗事件上。當假疫苗事件讓全國幾十萬孩兒媽媽大為憤慨的時候,且中央政治局都對此事表態(tài)之后,有這樣的網(wǎng)文橫空出世,標題曰《別讓你高貴的憤怒被賤賣——賊評疫苗》。文曰:“除了那些販賣人們焦慮的,還有些搖旗吶喊的牡蠣……”接著跟帖者呼應(yīng)道:“東窗事發(fā)到如今,炸出了一群閑得沒事干的無腦黑和別有居心的人,販賣焦慮,唯恐天下不亂……”“販賣焦慮,散布恐慌,煽動群眾的憤怒情緒……”你看,對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連生氣都不許!
其二,在山東壽光潰壩事件上。官方報道稱,民房被沖毀9999 間。不到一萬間。網(wǎng)友質(zhì)疑:是不是有意避開特大事故的那個“萬”的界限?而后有高手發(fā)文——《有些媒體為了新聞點,連‘臉’都不要了》,文曰:“一味在標題中突出倒塌房屋9999 間……這不是瞎起哄、搞搗亂是什么?”“……一些碰瓷營銷的無良賬號和被狗吃了節(jié)操的個別媒體乘虛而入,渾水摸魚,制造混亂。”
這些人其實異口同聲說了這樣四個字:不許憤怒。他們都是消防隊員,都拿著滅火器,這滅火器的特殊功能就是撲滅人間的憤怒之火。
各位想一想,在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上都不許憤怒,那么在太多的關(guān)乎百姓利益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任何的憤怒,任何的生氣,任何的不滿,任何訴求的表達,豈不都是“大逆不道”啦?
如此這般,跟別人相關(guān)的事,不會憤怒;跟自己相關(guān)的事,也不許憤怒。那九州之上,憤怒或生氣這人間情感不就“一筆勾銷”了?七情中少了一項,會不會引致人種的變化呢?但假若這世界上只有快樂的事倒也罷,“怒”這個字從辭典上取消也好,還省得“怒傷肝”或患高血壓,可偏偏現(xiàn)實中就有不少“天怒人怨”的事,這矛盾咋解?
總有事惹人發(fā)怒,還不許發(fā)怒,日久天長,人會怎樣?我再引一段梁啟超的話來說明。
梁先生在1897 年給“心死者”做了一個畫像:“心死者,詬之而不聞,曳之而不動,唾之而不怒,役之而不慚,刲之而不痛,縻之而不覺。”(曳,牽引或拖之意;刲,割之意;縻,拴縛之意——筆者注)
這大概是最早的關(guān)于國民“麻木”的說法,魯迅塑造阿Q 形象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在20 年后。您想,說某人的壞話這人都充耳不聞,往某人臉上吐唾沫這人都不會發(fā)怒,刀子割某人身上的肉這人都沒有痛感,這樣的人可不是麻木到家啦!
于是我想到這麻木的過程大概是:由憤怒被壓抑而至于被動忍耐,由被動忍耐而至于痛感遲鈍,由痛感遲鈍而終至于痛感消失,結(jié)果——麻木!
最后剩下的“怒”,大概就只是那些“不許販賣焦慮”“不許吐槽反諷”“不許乘虛而入,渾水摸魚”“不許散布恐慌,煽動憤怒”的“怒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