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第75回,這是《紅樓夢》里最后一個中秋節了。大概每個家族在氣數漸盡的時候,人丁就會不知不覺稀疏下來,生育能力是很直觀的家運指標。人都沒了,還能干成什么事?更別提遴選擇優了。
《紅樓夢》一書,從頭到尾,賈府里不斷有人死去,卻不見有嬰兒降生。要么懷不上,比如邢夫人、尤氏、秦可卿三位;要么千辛萬苦懷上了卻留不住,比如鳳姐、尤二姐,各自流產過一個男胎。寶玉為什么一直可以是巨嬰,這都是人口順差的后果。
這種感覺平日里不覺得,只有到了團圓時分才分外明顯。這不,中秋佳節,賈母說:“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當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
盡管府里月明燈彩、香煙繚繞,桌上月餅、瓜果等祭品豐盛,地下拜毯平鋪、錦褥華麗,到處洋溢著過節的熱鬧氣氛;盡管盥手上香,磕頭拜祭,該做的儀式都一一做畢,該有的禮節都一一到位;盡管大家也因賈母一句“賞月在山上最好”,集體不辭辛苦爬上凸碧山莊;盡管“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但到底是冷清了。
該來的都來了,大家團團圍坐,也“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余空”,從前的桌子如今坐不滿。于是,賈母把另一邊的女眷也叫過來,場面才勉強看得過眼。那一刻,隔著書本都能感到賈府成員們隱隱的不可言喻的壓力和尷尬。
賈母提議擊鼓傳花,傳到誰手里誰就講個笑話。兩個兒子分別講了個笑話,但他們的笑話都有毒。
老二賈政一向以道學著稱,不茍言笑。桂花傳到他手中時,大家互相擠眉弄眼,頗多期待。然而這個號稱“大有祖父遺風”的人,卻講了個巨惡心的笑話:一個怕老婆的人舔老婆腳,舔吐了,解釋說是月餅和黃酒吃多了反酸。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大家卻都笑了。對平日迂腐的小兒子今天的自我放飛,賈母也一笑置之,還揶揄說,快把黃酒換燒酒,免得兒子回去受苦。
大概這種粗俗對貴族們來說也是一種新鮮的刺激。只是不知道,從此刻開始,他們低頭看著桌上的月餅還有沒有食欲?
賈政一個讀書人,是從哪里得到這等低級笑話的呢?在他的圈層里,誰會給他講這種粗鄙的故事呢?想來想去,也只有趙姨娘,聽那口風甚像。
老大賈赦一向任性,他講的笑話很幽默,但在這種家族聚會的場合里講非常不合適。他講的是母親病了,兒子找針灸婆子來看。針灸婆子說是心火重,針一下心就行了,但“不用針心,針肋條就好”,因為天下父母大多偏心。這個諷刺母親偏心的故事不低俗膚淺,又有包袱,大家聽了都笑。只是另一個母親的心,被刺痛了。
賈母過了半天才笑:“我也得讓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她敏感地覺察到大兒子是在影射暗諷她。賈赦連忙解釋,但他是不是故意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賈母表面沒有再計較,但分明是叫這個針心的故事扎心了。
母子三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呈現了出來。賈母對兩個兒子的愛毋庸置疑,但還是有區別:對老實的小兒子是寬容寵溺,對渾渾噩噩的大兒子卻委實有點“想說愛你不容易”,別忘了他們之間曾經大鬧過一場,因賈赦要納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做妾,把賈母氣個半死。他們互相之間早就有了嫌隙,所以今夜對話才格外敏感。就像有過折痕的卷尺,不管是拉出還是收回,到折痕的地方總要卡一下,再難恢復光滑如初,哪怕是血親也不能例外。
接下來是年輕一輩寫詩。
寶玉、賈蘭和賈環不講笑話,寫詩。這一場面也頗有看頭。
寶玉寫得還湊合,賈蘭寫得比寶玉強,賈環寫得比賈蘭還要有新意,讓賈政刮目相看。但賈環的詩主題出了問題,詩中隱隱透著不愛讀書的意思。文筆再好,思想不正確。作為一個焦慮的父親,賈政氣不打一處來,挖苦他們倆是“兩難”,難教導的意思。賈赦卻持不同意見,說賈環這樣寫很好,不失侯門氣概,沒有窮酸相,還拍著賈環的頭說:“就這么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這分明是挑事兒。
他自己就是襲官的受惠者,特別信奉不勞而獲,有一種毫不顧忌別人感受的嘚瑟勁,也不管他弟弟才是個六品官。這大概也是賈母看不慣他,而對賈政寬厚的原因。
但讓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么要這么鼓勵賈環?世襲官職一般來說都是長子來襲,賈政三個兒子,本來該老大賈珠,但他早夭了;往下傳也該次子寶玉,再怎么也不該老三賈環!除非寶玉也死了—這話簡直是惡毒。
他很快就因為作妖遭了報應—提前離席出去接待門客們,一出門沒走多遠,就被石頭絆倒崴了腳,腳面子腫得老高。賈母聽了,很急,連忙派邢夫人回去看,又派人去瞧—到底是當媽的。但她還是沒忍住,自嘲說:人家都罵我偏心了,我還瞎操心。
至親之間的恩怨從來都是一筆糊涂賬,算不清的,再氣不過也還是放不下,只是每想起來總覺得意難平。
接下來,賈母帶大家聽笛子: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
宋代詩人陳與義有詞曰:“長溝留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賈母是骨灰級女文青,當知道月色與笛聲是標配。
大家一共聽了兩曲。第一曲洗心,天空地凈,大家寂然靜坐,聽得一片澄明,都贊好。第二曲傷心,竟然有了嗚咽之聲,凄涼悲怨。賈母帶頭落下淚來,年老之人對于音樂的理解感受自然更不同些,很難不聯想到人生。大家又連忙勸說,又喝了一回酒。
但氣氛再難回熱了。節日都是這樣,最易高開低走,所有的喜悅在通往喜悅的道路上就蒸發了。這時候有人不斷悄悄溜走,王夫人解釋說:她們都熬不住了,畢竟已是四更天,即深夜一兩點了。
到最后,賈母跟前的孫女只有探春在堅守。迎春、惜春、黛玉、湘云都不見了。賈母說:“三丫頭可憐見的。”這樣的時刻才最考驗耐心,當然,長輩們看到的是孝心。在某種程度上,孝心就是耐心。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就沖這一點,探春怎么能不得長輩們的歡心?
賈府人過中秋,盡管吃的月餅是內造的,比別家的香甜,月亮是在山頂上看的,比別家的顯大,但在本質上和別家沒有區別。那些人生的不圓滿,不會因為過節而被彌補,反而會愈發凸顯;那些表面一團和氣而底下潛藏著的暗流涌動,不會因為過節而平復,近距離交流時反而需要倍加小心,避免踩雷。那些人與人之間的裂隙,不會因為過節而被封糊,反而在刻意平和喜悅的氣氛下,會更無所遁形。
刨開貧窮富貴,天底下所有的家庭都一樣。
《紅樓夢》好看、耐看,因為它在金粉華麗的貴族生活的底子上,描畫著天下人共同擁有的喜怒哀樂。人們在這里,一樣能看到七大姑八大姨、三嬸子二大爺們的影子,看別人家的故事,想自己家的事情,是一種很有趣的感覺,這就是經典的世情小說的魅力。
編 輯/羽 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