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

劉繼榮

1

女兒從小不認生，覺得滿世界皆是可親之人，見誰都笑，甚至剛剛把針頭從她身上拔出的醫生，揮手說再見時，也能獲贈一個泯去恩仇的笑。

她曾經在餐館外隔著玻璃墻與一位陌生姐姐玩，兩人在玻璃上追逐對方的手指，樂得什么似的。姐姐離開時，她因舍不得而號啕大哭。一轉頭，看見賣氣球的老爺爺，她濕答答的臉上立刻綻開笑容，頓忘前塵。

夏天，女兒初學會走路這種本事，新鮮得不得了，我去附近銀行辦事她也要跟著。她發上簪著嬌滴滴的櫻桃發卡，愛煞人，旁邊一位老奶奶禁不住伸手撫摸，她覺得有趣，非要攀上我的肩，也摸摸老奶奶的蒼蒼發髻。素不相識的一老一少，你來我往，玩得咯咯笑。

女兒漸漸長大，我在街邊買瓜果時，店家總挑好的給我，買蛋糕也多加兩粒藍莓，東西不多，難得的是那潛滋暗長的小暖意，我總以為是自己人品好。有一次買花沒零錢，賣花的不以為意：“下次補吧，大家都認得你，你是那個小酒窩的媽媽。”我怔住，前前后后一思量才省悟過來，原來，這都是因為女兒的好人緣。

婆婆卻憂心忡忡：孩子總這么憨，像個不長心眼的小糖人兒，萬一遇著個歹人怎么辦？公公不以為然：哪有那么多壞人！饒是如此，我還是細細教導了女兒一番，教她如何防范陌生人。她正在吃桃子，滿臉桃汁，只管咿咿唔唔點頭，也不知記住沒有。

2

一日下午，同事打電話說要來我家取一份資料。一進門，這個平日沉穩持重之人就興高采烈地開講：“樓下有個小女孩兒好可愛，她替我指路，還教我怎樣識別壞人……”我瞠目結舌，他開心得忘乎所以，手比口講：“那孩子講話真有趣，她說舅舅是壞人，因為舅舅每次來都會帶著好吃的零食和好玩的玩具，還帶她出去玩。媽媽告訴她，壞人都是這樣子欺騙小孩的……”

說著說著，同事眼睛放光，連家鄉話都出來了：“囡囡說我是好人！”我驚駭到說不出話來。這位先生平素最怕小孩，結婚多年并無生育計劃，用餐、乘機甚至散步，遇到小孩都要遠遠避開，今天竟跟一個陌生小孩攀談，得了個好人稱號激動成這樣。

同事還在絮絮贊嘆：“那孩子聲音太好聽了，像銀鈴那么清亮……”他拉我到窗戶邊，指給我看，“喏，就是那個紅裙子長頭發的囡囡！”我忍無可忍，撥開他的衣袖，又好氣又好笑，“那是我女兒，年會時戴著天使面具去你身邊坐，你嚇得躲開五步遠！”同事如夢方醒，訕訕地說：“真有這種事？那我下去道歉。”

片刻之后，我看見致歉者得寬宥，陌生人成良友。這些情景，一絲不落地被婆婆看在眼里，她又開始嘆息，說女兒心無芥蒂，叫人憂心。我并不覺老人啰唆，他們嘗過世間的鹽，走過寬窄的橋，心有猛虎，亦植薔薇。

我安撫老人，說我講的話女兒是記住了，只是童心爛漫，并無分別心，無論親疏，在孩子眼里都是久別重逢的故人，皆可攜手嬉戲，同吃同玩。要讓她學會辨識，還需耐心引導。

周末，我們一家去逛早市。一路上，女兒結識了好幾個朋友，甚至還得到一名穿超人斗篷的小男生的邀約。兩人打算下午一起去小區附近的廣場玩，而且不帶家長。小孩子可以在一秒內信任對方，大人就未必了。超人的媽媽盡管面有難色，但拗不過兒子，答應了，婆婆則在我耳邊嘀咕：“不知根不知底的陌生小孩，怎么可以一起出去玩！再說兩個人都指甲蓋那么大，沒有大人跟著哪行啊！”我朝老人家擠擠眼，叫她先別反對，我自有主意。

下午，女兒準時出門，我悄悄尾隨。小超人已先到廣場，他們蕩秋千，滑滑梯，又看了一會兒別人放風箏。很快，我發現小男生的媽媽也尾隨其后，我們兩個人會心一笑，分別躲在隱蔽處，忠心耿耿地做保鏢。蕩秋千時，女兒險些翻下吊椅，饒是同伴手快扶住了她，腦袋似乎還是被磕了一下。我當時幾乎要挺身而出，但最后還是忍住了，因為女兒只摸了摸頭，又快樂地蕩起來，開心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哭。

他們在人群里悠閑地逛了會兒，又去看月季花。花圃邊的長椅上，一個壞脾氣的小妹妹不理會媽媽的勸阻，揪下自己的鞋子扔進草坪。他們幫忙拾回來，小妹妹覺得有趣，立即停止哭鬧，一遍一遍扔鞋，他們也當作開心的游戲，爭先恐后去拾。旁邊有個老太太豎起大拇指：“三兄妹好和睦，相親相愛的一家子。”我竊笑：這是相親相愛的陌生人啊！

3

黃昏時，兩個小人兒揮手告別，各自回家，我們兩位家長也暗暗點頭告辭。這時，空蕩蕩的路上，忽然走過一個年輕男子，身材高大，語調溫和。他與女兒攀談起來，問她幾歲了，家住哪里，上小學還是幼兒園。女兒毫無戒備，一一告知，并且連家中電話也順口背出。我心中不安，靠近兩步，隨時準備現身。

那男子又問女兒，為何單獨走路，爸媽在哪里？女兒對答如流，說在跟爸爸媽媽捉迷藏呢，他們可能就躲在前面的樹叢里。我又驚又喜，這理由簡直妙不可言。此時，陌生人從背包里掏出一把玲瓏的小紅傘，向女兒比比畫畫，我心咚咚跳，叫自己沉住氣。看見女兒搖頭拒絕，我暗暗為孩子喝彩，好樣的！

那人硬是將小傘塞入女兒手中，兩人開始拉扯推讓，我還未出聲，一名推嬰兒車的女子已氣喘吁吁跑過來，擋在女兒前面，質問那人意欲何為。年輕人大窘，舉起小傘叫我們看，上面印著廣告，有家新開張的甜品店大酬賓。他解釋，因為看小女孩實在可愛，忍不住多聊了幾句，又特別想送她這把小傘，所以才造成一場誤會。

女兒對尷尬的年輕人說：“叔叔，我想要兩把小傘。”我頗為疑惑，年輕人開心相贈，還給嬰兒車上也插了一把。我心里暗自決定，下周就帶全家人去這家店吃甜品。女兒看著熟睡的嬰兒，驚喜地說：“這是扔鞋的小妹妹。”女子也認出女兒，感慨道：“真是有緣。”

到家后，我崇拜地問女兒，為何能這么聰明地應對陌生人。女兒驕傲地說，在幼兒園老師經常講，還請警察叔叔在課堂上演練，她做得最好啦。但我仍有疑惑：“那你為什么把住址和電話都告訴他了？”女兒得意地笑道：“我說的是舅舅家的。”全家人哄然大笑，有這么一個外甥女，舅舅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女兒：“你為什么要兩把小傘？”她回答：“昨天轉來一個新同學，叫黃絲絲，一整天都想哭不敢哭的樣子，不說話也不玩。我送一把小傘給她，說不定明天她就會笑。”

我的心忽然柔軟，無論世界是大是小，善意總能讓陌生人變得熟悉而親切，也能將異鄉風雪變作故鄉梅花，使人踏著荊棘不覺得苦，有淚可流，卻不是悲涼。孩子，往往比我們更勇敢。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