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奇
人生有很多回憶的閘門,過年就是其中一個。每逢年終歲末,這道閘門就會自動打開,小時候過年的情景便嘩啦啦地流出來。大年三十,與幾位亦師亦友的同學吃年夜飯,問老大一個問題:您過的年最難忘是哪一回?他脫口就說了出來,并告訴我一個道理:人們印象最深的年一定是那個最不好過的。
想想自己,真的沒有印象很深刻的“年”,大概每次過年都如平地騎行,哧溜一下就過去了。從小大人諄諄教誨的是過年一定要高興,歡天喜地過大年。過年不能嘆氣,不能流淚,不能想不開心的事,過年就該否極泰來。平時討厭干活的,快過年那幾天也勤快得像阿鳳——我們村里最勤快的人,抹臺擦桌,掃地洗窗,干得不亦樂乎。我最熱衷的活兒是用竹竿綁一個掃把打掃房梁上的蜘蛛網,把竹竿揮舞得如關云長手里的青龍偃月刀。一束陽光像手電筒一樣,從窗欞上照進來,灰塵如草原上萬馬奔騰,在陽光里漂浮翻滾,以至于上高中后我對學到的—個物理概念“丁達爾現象”印象特別深刻。
新年要開心高興,尤其忌諱擺臉色給別人看。路上遇到誰,不管生張熟魏,都要打招呼;要是別人先打招呼,一定要應聲。有個說法是:新年大頭,叫人不應,意味著一年日子不好過。所以要是叫了不應,有人會連叫幾遍,一聲高過一聲,像阿里巴巴非得把那門叫開不可。要是還不應,除非是耳聾,否則一定是仇人了。這種觀念影響到我現在接到拜年短信,再忙亂不堪再老眼昏花也不敢不逐一回復。
過年貼對聯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必須到大年三十才貼。老屋門樓貼過的對聯就像一本國家年譜,記得最早時多是從毛澤東的詩里摘錄的,如“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時候“文革”正轟轟烈烈,席卷城鄉,小時候不明就里,覺得后面一副還挺貼切,因為父親告訴我,“犧牲”的原意就是祭祖時的熟雞熟鴨,這不正是過年的節奏嗎?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父親自己撰寫的一副對聯:門外青山疊翠,庭前綠竹婆娑。在旁邊守著父親寫對聯的叔伯問“婆娑”是什么意思?父親一番解釋,大家恍然大悟紛紛說好,因為老屋大門外頭對著的正是這樣一幀風景。至今那一幕情景還歷歷如昨。
貼春聯無疑是傳統文化,大年三十的團圓飯更是最有黏合力的風俗,既順天理,又合人情。
時過境遷,我不記得那時候除夕的團圓飯都吃了些什么,只記得吃飯時的規矩簡直比碗里的飯粒還多。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圍坐著拼在一起的兩張方桌,祖父祖母并坐上頭,伯父伯母和父母如列座公卿分坐兩旁,我們一班小孩從大到小,“一蟹不如一蟹”地依次而坐,規規矩矩,仿佛等待一個偉大時刻的到來。
一年難見一回的雞鴨魚肉擺上桌,它們都是在天之靈的列祖列宗們先享用過了的。大人不伸筷,小孩不能動手。如果先動手,作為晚輩的第一箸菜一定要夾到老人碗里。夾菜只能夾自己面前的,不能亂攪亂翻,更不能在別人伸筷子時交叉伸出去。嘴巴含著飯時不準說話,看到大人碗里空了,晚輩要主動站起來幫添飯,添了飯要雙手奉上。吃飯時不能舔筷子,也不能敲碗邊——那是乞丐的餓相,但碗里的飯粒要扒干凈……背后墻上就貼著朱子家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如果自己先吃飽了,得像報數一樣,挨個對比自己年長的人道一聲“慢慢吃”才能離席,而且不能走遠,要在一旁守著給長輩奉茶。要是最后只剩下某位長輩和自己沒吃完,得一粒飯一粒飯“裝模作樣”地耗著,等長輩先放下筷子。而只要還有人沒吃完,絕對不能收拾碗筷。
雖然并非鐘鳴鼎食之家,但這些瑣碎的規矩卻是我從小接受的家教。雖然平時也講究,但過年卻猶如宇宙爆發,讓人念念不忘。這樣的規矩還有很多,比如走路不能搶在大人前面;在屋里待著時不能戴帽子;對長輩不能直呼其名……正如我在那本《生于六十年代》中所說:“這些規矩有些是禮數,有些是禁忌,有些是禮數攪和著禁忌,是詩禮傳家的日常教育和言傳身教,培養著農村知書識禮的一代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