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幼飛

在長江中段,有一處窄如走廊,岸崖陡似城垣的峽谷。
峽谷西處入口,白鹽山聳峙江南,赤甲山巍峨江北,兩山對峙,天開一線,峽張一門,故稱夔門,又名瞿塘峽。
滾滾江水裹挾著泥沙、翻騰著浪花、沖刷著江岸,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東流去。
在江岸,偶爾可見一種暗褐色的木材,有的零星散落在路邊,有的如小山般堆砌在屋旁,這堆暗褐色的木材就是一種極為珍貴的木料——陰沉木。
在重慶市奉節縣,有一種以此為原材料的陰沉木雕刻手藝,在市級非遺傳承人黨員劉國君的手里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頭一次到劉國君的木雕基地時,我們就被眼前漫山遍野的陰沉木堆驚呆了。
“這里的木頭有多少?”
“3000噸。”劉國君佝僂著脊背,兩鬢斑白,“我們這里陰沉木比較多。”
為何奉節陰沉木較多?
“因為這瞿塘峽?!眲Я颂а燮?,緩緩點燃了手中的香煙。
瞿塘峽兩岸若門,呈欲合未合之狀,峽口較窄,大量落木堆積于此。
唐代詩人韋絢曾寫道:“峽水大時,三暑雪消之際,波涌晃漾,大木十圍,枯槎百丈,隨波塞江而下,幾乎水落平川,萬物皆失故態。”
這里所說的“大木”“枯槎”指的就是從上游沖刷下來的各種枯木樹根。
這些樹木隨波逐浪涌向瞿塘峽,又在回旋如雪的濤浪中洗刷闖蕩,沉埋河灘,經過數千年,甚至上萬年漫長歲月的作用,最終形成一種近于石化的木料——陰沉木。
“這是一種不可再生的木材,每一根都相當于一種記憶?!狈罟澘h文化館負責人說,“而雕刻使其更具意義?!?/p>
66歲的劉國君出生于木匠世家,14歲便開始跟隨爺爺和父親學習木匠手藝,到他這里時,雕刻技藝已經在家族內部傳承了五代。
“那時我跟著叔叔他們在荊州博物館做古物修復,哪里爛了就補哪里,八角錢一天?!笨澙@的煙霧下,劉國君瞇縫著雙眼,“后來又在奉節白帝城修復古建筑,手藝基本沒有間斷過?!?/p>
上世紀90年代初,劉國君辦起了自己的家具店,專門替人制作普通家具。
“最開始都是親戚朋友幫忙宣傳,但我手藝還不錯,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有不少人都找我做家具?!眲Q。
不久后,憑借著膽量,劉國君又辦起了酒廠和粬藥廠。
然而,不到兩年,廠就垮了。

這次失敗并沒有擊垮劉國君,“都說‘天干餓不死手藝人,所以我一邊琢磨著自己的雕刻技藝,一邊等待著下一個機遇。”
而這個機遇在不久后,真的被他等到了。
1995年的初春,劉國君獨自漫步在枯淺的長江岸邊,突然,江灘泥沙中露出的一截木頭吸引了他的目光。
“渾身黑乎乎的。”劉國君費力將木塊從沙泥中拖拽出來,沒曾想到,木塊竟有半個床那般大。
這黑乎乎的大塊頭究竟是什么東西呢?
剝開厚實的泥沙和碳化層后,劉國君發現其內部木質細膩、紋理清晰。
這能用來雕刻家具嗎?劉國君立馬取料實驗,令他驚訝的是雕刻出來的家具不需著色,便自然如墨。
于是,劉國君開始在三峽庫區大量收購、發掘這種木材。
“都是拖起挖機來挖,那會兒挖機要四五百元一小時,我還欠下了上百萬元的債務?!眲龘哿藫壑讣獾南銦煟昂芏嗳硕颊J為我瘋了,但我認為這些木材終究會發光?!?/p>
次年,劉國君帶著兩把仿古太師椅參加南方的展銷會,卻不幸遭到質疑——
“你這太師椅是什么材質?”
“家具的文化含量比較淺薄?!?/p>
……
評委們寥寥數語,使得劉國君遭到當頭一棒,卻也讓他如夢初醒:“是啊,我不懂寶物又怎能讓別人相信這是寶物,我沒有文化又怎能創造出真正的藝術品。”
怎樣提高自身的文化素養,讓作品更具文化含量呢?
接下來多年,劉國君不斷豐富自己——
收集明清家具、古書、字畫等老物件。“藝術是相通的,雕刻的靈感也來自于各個方面?!?/p>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暗酵饷娑嗫纯?,看看先進的設計和制作技術,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p>
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軌,但劉國君時常感到自己的“文化含量”依然不足,這該怎么辦?
劉國君決定找準接班人,他把這一重任壓在大兒子身上。
1997年,正在大連陸軍學院上學的劉中平,接到了父親劉國君的電話。
“我硬要把他要回來,營長、副營長都不讓他走,留他?!眲Q,“我說你不干也得干,我在搞這一行,沒有接班人怎么搞呢?”
“我從小就看父親做這些,對這行也不陌生,聽父親這么一說,還是決定回來幫他?!眲⒅衅秸f。

回來后,劉中平前往云南美術學院,專攻雕刻藝術,兩年后又轉入南京林業大學學習家具設計,并獲研究生學歷。
破解“文化含量”這一困境后,劉國君又盯上了另一個難題——如何讓別人相信這些“黑木”是寶貝?
為此,劉中平帶著樣本專程前往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進行鑒定。
專家用同位素14測定后,認定這塊“黑木”是距今有6750年歷史的稀世珍寶——陰沉木,完全可以做高檔家具,甚至是高檔藝術品。
得知結果后,劉國君高興得幾天都睡不著。
“我要用家鄉的寶木,創造更寶貴的藝術財富?!眲谛牡装底韵露Q心。
“做大做強”第一步——生產性保護,成立星馬古典家具有限責任公司。
“不僅能讓更多人參與進來,解決陰沉木雕刻產品產業化生產問題,還提供了就業崗位?!眲f。
“做大做強”第二步——高品質,嚴要求。
“公司生產的所有家具、工藝品不用一顆釘子,工人用一顆釘子就罰50元?!眲囊罂此朴行┛量蹋瑓s是陰沉木雕刻手藝的靈魂所在,“我們采用魯班傳下來的榫卯工藝,將零件組合到一起?!?/p>
榫卯,是在兩個構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結合的一種連接方式,不僅牢固可靠,而且待到上漆打磨后,從外面看不出一定節點,作品渾然天成。
劉國君掐滅了香煙,抿了一口清茶:“我給買家具的人說,壞了可以隨時過來換——當然,這很少發生。”
隨著產品不斷投入市場和市場價格的提升,劉國君逐漸還清了舊債,星馬公司的經營開始走上正軌,“去年年產值大約有兩三千萬元”。
在星馬公司的一角,擺放著大大小小數十個獎杯。
“這是我創作《春夏秋冬·四季掛屏》獲得的。”劉國君指著一座透明的獎杯,神情頗為自豪,
在獎杯上寫著一行白色的小字“‘百慧杯全國首屆家具設計大賽銀獎”。
“當時想要創造一個‘以名貴顯尊貴,以古型顯大氣的參賽作品?!眲Q。
《春夏秋冬·四季掛屏》由四塊掛屏組成,外形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鏤空的圖飾凸顯著三峽風情。
“一塊0.5平方米的屏,一般只用七八天完工,但我用了20天,四塊掛屏總共用了80天?!眲貞浀?,“還是花了很多功夫在里面。”
伴隨著劉國君收獲越來越多的贊譽,星馬公司也收獲了越來越多的肯定。
2007后,四川美術學院“相中”星馬公司,在這里建立了“四川美術學院實習基地”,專門培養陰沉木雕刻師。
2010年,奉節陰沉木雕刻技藝被列入重慶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作為傳承人,劉國君也動起了新心思,他計劃在永樂鎮酒溜村學堂坪籌建三峽古木博物館,預計年新增產值5000萬元,新增加就業200人。
去年,劉國君入選了2018“中國非遺年度人物”,在重慶僅有3人入選。
歲月流淌,視力的衰退已經不允許劉國君繼續握住刻刀,而他也樂得清閑,將手里的刻刀交付于劉中平。
“做工匠,不是一天兩天能鍛煉出來的,必須要有十幾年的功夫,才做得出來真正的產品,這是父親常對我說的話。”劉中平說,“我會銘記于心,將這份信念傳承下去?!?/p>
一塊珍木濃縮千年的歷史,一把刻刀喚醒沉睡的記憶;一種情懷留住久遠的時光,一顆匠心折射技藝的光芒。
江水不息,而匠心永存,傳承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