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之踵

葉子

《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喀琉斯，是不死仙女忒提斯和凡人泊琉斯的兒子。忒提斯為了讓兒子煉成不死“金鐘罩”，在他剛出生時，就將其倒提著浸進冥河，使其能刀槍不入。但遺憾的是，因為冥河水流湍急，母親捏著他的腳后跟不敢松手，所以被母親捏住的腳后跟露在水外，成了阿喀琉斯最脆弱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死穴”，并因此埋下了禍根。長大后，阿喀琉斯作戰英勇無比，但終于被人發現了弱點，一箭射中腳后跟身亡。

后人常以“阿喀琉斯之踵”譬喻這樣一個道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即使是人神合一的大英雄，也有致命的死穴或軟肋，做人交友，切勿苛求完美。

無獨有偶，明末張岱的《陶庵夢憶》里，在“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的后面，還有一句話與之相對：“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边@是勸誡世人：一個沒有瑕疵、缺點的人，也是不可交的。從字面意思上理解：癖，是好惡，是興趣和愛好;疵，是缺點、毛病和過失。從精神層面上理解：癖，可理解為一種執著，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一種為人處世的原則;疵是指那種為人不圓滑世故，讓人摸不透、吃不準，擔心今兒說的話、許的愿，明天又得重新提醒還記不得的人。

名人里，美名和瑕疵一樣名留青史的，是元末大畫家倪瓚。倪瓚畫藝高超，但有嚴重的潔癖。有朋友登門造訪，仆人擔山泉而入，倪瓚用前桶水煮茶，后桶水洗腳。友人不解其意。倪瓚解釋說：“后桶水有被仆人放屁熏染的可能，故只能洗腳。”倪瓚的潔癖，后來升級到了精神高度，他自負品格高潔，看不上眼的俗人來求畫，倪瓚會當場撕絹，出言不遜，為此得罪了很多人。

一日，倪瓚在太湖游玩，遇到仇家，仇家借故將倪瓚痛打一頓，倪瓚被打得皮開肉綻，卻一聲不吭。周圍人看不過去，對倪瓚說：“打得痛了，你就叫喊幾聲。”倪瓚回答：“一喊痛，便俗了。 ”

我的朋友里，有一男散仙，琴棋書畫詩酒茶，無一不精，興趣之廣泛，跟張岱筆下的祁止祥有得一拼。跟他在一起，等于隨身攜帶了百科全書加生活指南，甭提有多方便了。按張岱的標準，是可以做個好朋友的。但散仙常年煙酒不離，早上睜開眼就叼上一支煙，喘口氣的工夫也要抿上一口酒，長此以往，散仙身上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動物園里獅虎山的氣味，讓人避之不及。了解他底細的人說：“散仙一生命運多舛，理想折翼，年屆不惑，才跟生活講和。與煙酒死磕，是他為數不多的享受之一。”

倪瓚美名傳世，還好他不是神，不然，我們只有敬畏，喜愛就難了。男散仙博學多才，但破綻百出，不然，那就沒勁了。鋼鐵俠不是神，他也會流血;李云龍驍勇善戰，私底下卻是個痞子。在我們身邊，勤快的人愛嘮叨，會來事的人圓滑。正如因為修行不夠，道行尚淺，才會露出“阿喀琉斯之踵”那樣的短板，留下破綻。

加繆在《局外人》里說：“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與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我們并不希望改掉弱點，只希望受到憐憫與鼓勵。”有毛病和缺點的人，讓我們油然生出我們是同類的認同感，繳械偽裝，放下戒備，露出暖烘烘、毛茸茸的本真性情，以心換心。

生活中，沒有癖好的人多得是，要找出一個沒有毛病的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正如李煜詩云：“一壺酒，一竿身，世人如儂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