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霞
摘? ? 要: 本文引入“形而上的反抗”這一概念,對葛水平小說集《我望燈》中的代表作進行分析,解讀葛水平小說創作的精神性內質,以及這一內質本身傳達的哲學內蘊和文學內蘊。
關鍵詞: 形而上? ? 反抗? ? 葛水平
一、“形而上的反抗”及其本土化
加繆在《反抗者》一書中指出:反抗誕生于無理性的場景與不公正的難以理解的生活狀況[1]。它之所以是形而上的,是因為它否認人與創造的目的。誠然,加繆提出此概念的背景無論從時間上還是范疇上都與我國本土的文學視閾差別甚巨。但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我國本土一批作家的創作中出現了與之相似又迥異的“形而上的反抗”,其中尤以魯迅為代表的鄉土小說類作家為主,“京派”“海派”小說也有類似表現。“反抗”本體是一個內涵甚廣的文學母題,“形而上”為“反抗”本體又注入了生存狀態這一內質,讓其在我國近代、現代、當代文學作品的創作中成為一種精神的呈現。陳思和曾指出,這種反抗類型的對象主體“大都是抽象的、虛擬的和模糊的”,是一種“無形無相”之物。這種對“無形之物”的“形而上的反抗”,意在從本體論角度展示出個人對生存環境的批判。
在近現代文學史上,針對“反抗”這一概念進行創作的典范作家當屬魯迅。他在文學創作中體現出的“形而上的反抗”意識尤為明顯,尤其是“形而上的反抗”精神中體現出的批判意識和精神性拷問。“反抗”一詞本身并無過多精神指向性,但是與中國近現代的歷史相結合,就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這一特征在當代鄉土小說作家葛水平的創作中可見一斑。
二、形而上的反抗形式
葛水平在小說中體現的主人公試圖超越主體“無理性的場景”及“不公正的難以理解的生活狀況”,即“形而上的反抗”的方式大體上分為兩種:一是精神之“形而上的反抗”,這一反抗形式出現在事態發展過程中,反抗主體力圖扭轉可能出現的結局,但是由于生存環境本身的限制,這一反抗不能采取激烈的直面沖突,取而代之的只能是心理上的反抗,這種反抗或多或少會影響反抗客體,即主體存在狀態的發展態勢;二是行動之“形而上的反抗”,這一反抗形式出現在事態基本定型,反抗主體已然可以預見到或者看到事態發展的結局。但是由于結局本身的殘酷性和毀滅性,反抗主體在經歷過心理沉淪和環境崩塌之后,通過某種行為嘗試“重建”生存狀態和秩序,但是這一“重建”本身是虛無的,它唯一的效用是帶給反抗主體精神上的解脫和重釋,并深化創作主題和人的“存在”這一哲學母題。
1.精神之形而上的反抗
在《過光景》中,葛水平不僅揭示了反抗主體生存深淵的恐怖性和主宰性,而且側面描述了人在這一深淵中的精神性掙扎和反抗,以及由于掙扎反抗的無效帶來的心靈“異化”。
在《過光景》中,葛水平通過“黑”這一情境性的暗示,揭示出主人公生存空間的窒息和壓迫,比如小說的開頭:蘇紅怕黑,黑像一場災難,她的腳只要一踩在黑的地上,黑便像點燃的草一樣燙[2]。此時讀者能隱約感受到,這應該是反抗主體生存狀態被打破后對周遭環境的一種恐懼的寫照。在往后的情節中,“黑”這一氛圍與一個人聯系在一起,“黑像村長那一張陰謀得逞后不動聲色的臉一樣”。“風把黑切成碎塊,然后一塊一塊砸過來”“那些黑暗下開著的花,四處都是暗的,只有那些花朵比月光還耀眼”[3]。主人公蘇紅在面對這樣一張“黑色的大網”即將吞滅其生命空間時,做出了一系列精神反抗。在小說第四節的結尾處,蘇紅進行了第一次明確的精神性反抗:“……在這個家里,蘇紅花費的時間和受的那份苦累……她是個復雜的女人,在時間面前她努力想掙脫復雜叫自己簡單一些,可日子被互相攀比桎梏著,她走不出簡單,只要窮日子還在過。”[4]這是小說中為數不多的主人公心理狀態的直接性描述,這樣一種精神性思考無疑是一種“反抗”。蘇紅要反抗的究竟是什么?表象上來看,是窮日子。貧窮的出身原本不具備促使主人公發起反抗的全部條件,可蘇紅并非一個“簡單”的女人,她不甘于像別的普通農村婦女一樣庸碌一生,或許是因為她出眾的外表,或許是因為家庭教育,也或許是因為天性。但反抗本身恰恰是悲劇的開始,如果不是因為年輕的蘇紅對生活現狀的不滿,蘇紅也不至于“失足墮落”乃至于讓村長李寬成有機可乘。但她生命深處想要得到的并非是煙花似的綻放,而是長長久久的“好日子”,所以才有了與王伯當的戀愛經歷。就在蘇紅滿心歡喜地憧憬未來之時,自己的“前塵往事”被揭穿,這段姻緣就此作罷,蘇紅想要過上“好日子”的夢想破滅,意味著年輕的蘇紅“反抗”的失敗。主人公處在這樣一種“反抗”矛盾中:一方面想要掙脫現實的處境,完成“形而上的反抗”。另一方面,由于主體生存空間的限制和“形而上的反抗”本身的局限性,主人公的每一次行動反抗幾乎都以“失敗”告終。精神性的形而上的反抗正是在行動的“形而上的反抗”無效或者失敗之后產生的。上述提到的這段主人公的心理描寫無疑就是最好的例證,它是主人公對自身反抗的一種反思,也是一種“精神性的形而上的反抗”。
2.行動之形而上的反抗
在小說《過光景》中,主人公蘇紅采取行動展開的“形而上的反抗”的效果較為顯著,對于小說而言,直接推動了情節的演進和沖突的升級。對于創作本身意蘊而言,加深了主人公和形而上的生存空間與狀態的矛盾,同時體現出了主人公蘇紅生命的頑強、堅韌。
蘇紅第一次行動層面形而上的反抗是告訴警察自己的女兒是村長李寬成的,蘇紅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懂得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墻,遲早消息會傳到丈夫耀亮的耳朵里,但她依然咬緊牙關做出了這一反抗,一是報復村長曾經的威逼利誘;二是直面自己不堪的曾經,這是一種撕去華麗偽裝的決心和果敢,這是被生活壓抑太久而不計后果的徹底爆發。這次“反抗”過后,一連串波瀾開始,第一個反應激烈的人就是蘇紅的丈夫韓耀亮,但是蘇紅對韓耀亮的態度證明她早已做好了反抗的準備,正視曾經的“失足”,面對韓耀亮的質問,蘇紅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耀亮俯下來的身子:“你殺我呀!”此時的蘇紅是一個徹底的反抗者,如果說女兒的存活是她保持賢妻良母的理由的話,那么女兒的走丟就是她爆發和反抗的原因所在。這一次反抗不僅是針對當前女兒走丟的生存現實,還是對自身幾十年的生存現狀的反抗,尤其是曾經“迫不得已”的“失足”和因此遭受的“背棄”。無論是木匠王伯當的薄情寡義還是村長李寬成的試探和步步緊逼,都是蘇紅心中隱隱作痛的瘡疤。所以,這次反抗是蘇紅對形而上的一次總爆發,盡管方式不夠激烈,但也是主人公心理上試圖沖破形而上困境的一種努力。
與第一次反抗相比,第二次反抗顯得肅穆而平和,它出現在文章的結尾處,在母子的對話中完成。
蘇紅說:“你姐找下的對象可好,是大學生,家在外省,過罷年就領證,領證后就結婚。你可要爭氣,不要天天進網吧,要好好上進,有一天你要超過你姐,給你爸領回一個大學生對象來。”“活人容易活好難啊”[5]。
……
這一反抗的出現有些許的出乎意料,畢竟麗麗的結局在前文中已經交代清楚。如果說第一次反抗是吶喊式反抗的話,那么這一次是微笑的反抗,于無聲處彰顯出主人公不畏命運與現實的壓迫,依然表現出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這一反抗帶來的藝術效果很明顯超越了前一次,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村長李寬成。第一次反抗,蘇紅站在了村長李寬成的對立面,甚至站在了全世界的對立面,她對自己多年的遭遇和經歷表現出了決絕的抵制,是壓抑太久的一種靈魂式釋放,但是這一釋放很明顯讓自己處于尷尬的境地,苦心隱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朝被人知曉,屬于“自殺式反抗”,也是人最本能的反抗。第二次反抗是帶著“神性”和“靈性”的反抗[6],正是這一反抗使得主人公乃至于整個故事有了某種光暈的籠罩,具有藝術性。
三、形而上的反抗結局
無論是精神之形而上的反抗還是行動之形而上的反抗,在葛水平的創作中,結局都不是過于明朗的,但也不屬于留白。以《過光景》為例,這種結局安排包含兩個方面的意蘊:無望之望和精神勝利。
1.無望之望
葛水平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生活在農村。這里的“百姓”自然更明確地指向農民。相對于城里人,農民自身天然攜帶著作家感興趣的元素,那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身處蠻荒之境,卻不甘于雨打飄零而去,此種情境下的生命力更具華章和色彩,越是反抗中的個體,越能體現出生命的微小與磅礴。
《過光景》中蘇紅比之普通的農家婦女更添困苦艱難,家境和出身導致她在婚嫁的年紀“吃了大虧”,無奈帶孕嫁給了家境貧寒的韓耀亮,但這并不是平靜人生的開始,女兒的走丟揭開了蘇紅掩藏已久的秘密。論相貌蘇紅是佼佼者,否則不會引得村長和韓耀亮的愛慕;論才干,蘇紅嫁給韓耀亮后勤懇持家,從見不得皂腥味兒到能買得起四輪車,可見其才干亦不俗。可命運偏偏不濟,日子明顯有起色的時候女兒走丟了。女兒麗麗在小說中的塑造不多,卻像蘇紅的影子一樣,天生麗質,不服輸愛闖蕩的性子,可不就是當年的蘇紅么,所以在蘇紅心中,女兒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希望她可以幫自己收拾起當年的不堪。可蘇紅所有的希望都只能算作“無望之望”,女兒走的依然是自己的老路。
以上所述只是其一,在小說的結尾,有一個人物姍姍來遲,蘇紅和韓耀亮的兒子。文章提到他時,是這樣描述的:你可要爭氣,不要天天進網吧,要好好上進。由此可見兒子在上學,但是學習并不認真,常進網吧,這在不經意間隱隱透露出,這個韓耀亮的“命根子”并不能撐起這個破碎的家,自然不能讓蘇紅的心愿得償,這也是小說結局“無望之望”的隱晦表現。
2.精神勝利
從魯迅的《阿Q正傳》我們認識到一種國民性的癥狀叫做“精神勝利法”。雖然斗轉星移時代變遷,但這一特點在當代鄉土小說家葛水平的創作中依然可窺見一二。
在小說《過光景》中,主人公面對生存環境中出現的形而上的困境,展開一系列“形而上的反抗”,小說的故事情節正是在這些反抗的推動下得以展開的,讀者正是因為這些反抗才感受到作家創作的魅力和張力。但令人惋惜的是,這些反抗并未取得現實性勝利,或者說這些反抗正是主人公在確定無所依傍、無能為力的現實困境面前的一種絕望的反抗。尚存有一絲希望時,采用的是行動層面的反抗;幾近絕望時,采用的是精神層面的反抗。但反抗并不會改變原有的結局,就如麗麗的悲慘死去;就如曹丕最后演的一場戲,不過是被華麗的衣裳掩蓋住的傷疤,或許永遠不為人所知,卻永遠不會褪去。但對于主人公而言,他們需要這樣的“勝利”。蘇紅盡管知曉自己的“嫁禍”并不會改變麗麗走丟的這一事實,但是她需要這樣的“回擊”作為自己發泄的方式;在一切塵埃落定,確定麗麗被害之后,蘇紅反而不再頹廢,在小說的結尾跟自己的兒子越走越遠,留給曹家營、留給讀者一個希望的背影,這種“勝利”是蘇紅需要的,也是讀者需要的。
四、結語
葛水平的小說是黃土地上的小說,那里天高云闊,可以風清氣爽,也可以藏污納垢[7]。她的小說總是波瀾不驚地描寫著生老病死,大起大落在她的筆下就像高原上吹過的風,并未留下太多痕跡,卻潛移默化影響著生活在高原上的人。
小說《過光景》的主人公大致上是兩代人,蘇紅、村長為一代,麗麗為一代。下一代從一出生就必然承載著上一代人的希望,但蘇紅成長中的坎坷和不幸宿命般地重現在女兒麗麗身上;兩代人之間看似大不同,結局卻驚人地相似。無論是麗麗的出門闖蕩還是曹丕的離家出走,都未能改變生命本身的結局。也許正因為他們看似卑微的生命,看似可笑的反抗才顯得小說人物的塑造富有張力:若不是麗麗“走丟”,蘇紅何嘗會勇敢正視自己的過去;他們從不曾真正甘心被“形而上”所控制,他們一系列“形而上的反抗”盡管并沒有取得預想中的結局,但正是因為這些反抗,讓生命本身得到尊重。這片黃土地,春秋交替、生生不息。
參考文獻:
[1]阿爾貝·加繆,著.呂永真,譯.反抗者[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8.
[2][3][4][5]葛水平.我望燈[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63,64-67,87,113.
[6]楊有慶.時代的異鄉人與形而上的反抗[J].南方文壇,2014(5).
[7]孟繁華.葛水平小說論[J].文藝爭鳴,2008(2).
基金項目:本文是長治學院科研項目“影響的焦慮——葛水平與趙樹理創作關系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ZZZ01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