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熒芮
摘? ? 要: 愛倫·坡作為科幻小說和推理小說的先驅,不僅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和非凡的邏輯推導能力在詩歌、小說上進行了超前的創(chuàng)作實踐,將科幻、哥特、心理等元素融入作品,同時以高度的文學自覺賦予作品超凡的預見性,折射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切關懷。坡所提到的宇宙源于虛無,粒子終會于擴散運動中回歸“統(tǒng)一”正與“熵”增至頂點終會導致宇宙寂滅如出一轍。《麗姬婭》無論從社會背景中展現(xiàn)的空間坍縮,抑或情節(jié)結構上呈現(xiàn)的“美人之死”,都顯露了明顯的熵化傾向。坡在刻畫社會和個體漸次混亂、不斷惡化的狀態(tài)時,以不竭的精神力量作為探索路徑為后現(xiàn)代社會留下了重要的反熵預言。
關鍵詞: 愛倫·坡? ? 《麗姬婭》? ? 熵? ? 預言
在《我發(fā)現(xiàn)了》(1850)一文中,愛倫·坡根據(jù)其天文知識對宇宙形態(tài)進行了基本預判。他指出,通過類似于“大爆炸”的原始推動力的作用,原始粒子產生,并形成了多樣的物質和星系,但每一個粒子自誕生起都處在回歸寂滅的狀態(tài),也就是在不斷擴散運動中走向原始的“統(tǒng)一”。這與熵增理論下的“熱寂”學說不謀而合。但直到20世紀60年代,人們才把“熵”與宇宙的終結聯(lián)系起來,從末世論(apocalypse)的觀點轉向了熵(entropy)理論。物理學意義上的“熵”,是不能再被轉化做功的能量的總和。根據(jù)熱力學第一和第二定律,宇宙能量的總和不變,既不會增加,又不會減少,只是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在能量進行轉化時,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用于做某種功的能量也會損耗。在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中,損耗的能量即稱之為熵;在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中,負熵會作為能量來源被補充進來。熵增的原理在于:孤立系統(tǒng)的熵永不自動減少,熵在可逆過程中不變,在不可逆過程中增加。把熱力學第二定律推廣到整個宇宙,熱寂論應運而生。由于宇宙能量的總和保持不變,熵增將會達到頂峰,在這一進程中,宇宙進一步變化的能力會不斷降低,一切運動都將轉化為熱運動,直到宇宙內達到處處溫度相等的熱平衡狀態(tài),陷入再無任何變化的死寂。正如社會學家們將熵的概念移植到社會學中,提出現(xiàn)代社會中疾病疫病流行,社會革命爆發(fā)周期短,人性物化等現(xiàn)象都是社會“熵”增加的表征,“熵”作為類似于坡所建構的粒子寂滅的概念,應用到坡本人的小說文本中,更有助于拓展“熵”的外延,揭示小說中的熵化關系和坡試圖呈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人類社會和人性的弊病,以及他尋求的抵制熵化的方式。坡在《麗姬婭》中書寫的空間的坍塌、生命的消亡和人們精神力量的喪失等,都指向熵增到最大值后的熱寂結局。從外界空間看,無論是“我”原本所處的衰敗破落的城市還是隨后買下的偏僻荒涼的修道院,都是能量損耗到極致、熵增至極大值的封閉系統(tǒng)。從個體生命看,“我”、麗姬婭、柔文娜三個人其實各有病癥,只是兩任妻子身患重癥,“我”罹患心理疾病。兩任妻子的死亡完成了熵增,“我”的心理幻想與精神錯亂正是個體衰亡的表征。
1.熵視野下的都市空間
在《麗姬婭》中,身份不明的敘述者深深傾慕著妻子麗姬婭,為她罕見的淵博、寧靜的獨特的美和令人激動和迷醉的悅耳而雄辯的言辭,卻對她的姓氏和兩人的相識毫無印象。隨著麗姬婭連綿病榻香消玉殞,“我”不堪苦痛離開了衰敗破落的城市,買了一幢修道院隱居。另娶的妻子柔文娜和“我”相看兩厭,“我”被鴉片桎梏,仍沉迷于對麗姬婭的深情,柔文娜卻突然一病不起。驚擾她的幻象為“我”所見,直到最后“我”竟看見心愛的麗姬婭從柔文娜已故的軀體中復活。《麗姬婭》中敘事者存在的空間有二維,一是“萊茵河畔一個古老而破落的大城市”,二是一處人跡罕至處的偏僻修道院。城市本是一個封閉系統(tǒng),由于切斷了與土地和自然的聯(lián)系,導致在自身之外沒有能量為它補充。里夫金指出“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中能量的大規(guī)模流轉,正在給我們生活的世界制造巨大的混亂。我們所用機械的效率提高得越快,能量轉化的過程就越迅速,可用的能量就消耗得越快,混亂就積累得越多”(里夫金,1987:80)。坡在此處設置的大城市古老而破落,與當時所處的欣欣向榮的工業(yè)城鎮(zhèn)背道而馳,正是預言了熵增達到上限時的城市景象,人們通過機械裝置從環(huán)境中榨取能量,但僅用幾百年的時間就會全數(shù)耗盡。敘述者四處游蕩,漫無目的、令人厭倦且面目可憎,既面臨著寄身家園的遺落又經受著精神支柱的崩塌。與托馬斯·品欽在《熵》(1984)中寫到的主人公卡里斯托試圖將自己置身于一個封閉的溫室一樣,敘述者因麗姬婭之死,“再也忍受不了萊茵河畔衰敗破落城市里那住處的寂寞凄涼”,妄圖逃離高速耗能下最終淪為廢墟的城市,來到一個自己可以掌控的空間,買下了一座人跡罕至處的修道院。作為“我”的棲身之所,修道院仍然偏僻、凄涼、與世隔絕,是一個更加狹小的封閉系統(tǒng)。修道院自身的屬性和敘述者的心理隔閡造成兩者皆與自身之外的“滋養(yǎng)之源”切斷了聯(lián)系,又無法自我供給,故其本身已面臨不斷耗能、不斷坍縮、終而沉寂的命運。
由于“世人稱作財富的東西我并不缺少,而麗姬婭又給我?guī)砹嗽S多許多——比一般落進人們手里的多多了,多多了”(219)①,因此“我”憑著孩子氣的任性,掛上黃金裝飾的帷幔,垂吊黃金制成的香爐,在房間內部展示“帝王式的豪華”(220)。耗費從城市攜帶的財富將修道院修葺裝潢,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種傾注能量的表現(xiàn),可一擲千金之下的新房依然沉沉死氣。因為金錢本身便是無意義的符號,代表的只是已經轉換后的能量,大量能量在“我”的行為中再次被虛耗,熵化意義不言而喻。
2.《麗姬婭》中的心理熵化
除卻急劇熵化的空間,坡在《麗姬婭》中刻畫的人物形象的心理熵化尤為明顯。首先是敘述者的愛妻麗姬婭,文中形容“她的美麗閃著虛幻的光彩,又如空靈的幻影,能使人的精神飛升,比翱翔在迪羅士島的女兒們昏睡的靈魂上空的幻夢還要圣潔”(212),并多次以神話和星辰博喻,賦予麗姬婭一個至高無上的圣潔形象,脫離了作為妻子甚至女人的本體,成為一種精神之火。其美麗和睿智深深控制著“我”,尤其是那雙閃亮的、圣潔的大眼珠,“比德莫克里圖斯的井還要深邃”(214)。坡對意象的使用一貫獨特深刻,“眼睛”也是常常出現(xiàn)的重要文本現(xiàn)象,但不同于《眼鏡》(1844)中近視的疾患或《失竊的信》(1844)中掩護的偽裝,麗姬婭的眼睛不再藏匿在鏡片之后,而是成為閃耀著活力與智慧之美的明燈,指引著敘述者在漫長而輝煌的形而上學路上探求。然而突如其來的疾病使得兩人的處境急轉直下,這也是本文主人公和其所處社會熵化的開始。如果說麗姬婭之死還是坡追求的“效果論”之顯像的話,那么之后柔文娜的病亡則是此個體熵增的頂峰。加之敘述者受鴉片刺激精神恍惚,幻象叢生,其“看見了(也可能是夢見了)仿佛有三四滴紅寶石般的晶瑩的液體從屋子上方某個看不見的泉眼滴進了她的杯子”(223)的幻景,不僅對柔文娜的錯亂造成了直接影響,更直指他病態(tài)扭曲的心理狀況,讓他實為兇手的線索浮出水面。
文中三個人物角色無一不是經受著身心的雙重折磨:敘述者借由對妻子的癡狂受制于鴉片,其所言所語、所思所為都染上了一層瘋狂的色彩。柔文娜全然是個不受喜愛的替代品,她的淺色頭發(fā)、藍色眼睛和對黃金的貪戀顯示出她在敘述者眼中只是一個代表著虛榮和肉欲的沒有靈魂的軀體。她與敘述者之間幾乎沒有交流,信息都是以柔文娜得病后聽到的里里外外都有的聲音和響動、帷幕間不尋常的動靜和敘述者聽到的腳步聲、看到地毯上躺著的影子為載體零零散散地傳遞,它們本身就是不確定性極強的信息。維納在《人有人的用處——控制論與社會》一書中提到:“信息可以逸失而不再得,乃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控制論形式。”(維納,1989:9)此時的敘述者和柔文娜已然彼此孤立,交流墮落,作為人的品質受到了壓制。麗姬婭天賦卓絕,不知緣由地一病不起,卻是唯一不愿意屈服于生命的消散和能量的耗失的人。在臨死之前,她囑托敘述者讀自己寫的一首詩,此詩以嗜血的毒蟲比喻死亡,正是隱喻了麗姬婭對死亡這位征服者抗爭的決心。文中四次出現(xiàn)格蘭威爾的一句話:“人是不會向魔鬼屈服的,也完全不會向死亡屈服,除非由于他性格軟弱。”不僅是對麗姬婭面對病魔不屈精神的強調,更是對熵化世界下人們性格日益軟弱無法抵擋系統(tǒng)熵增加速的寫照。
3.愛倫·坡的反熵預言
在《麗姬婭》中,坡雖然潑灑筆墨營造陰森的場景和可怖的情節(jié),但其筆下描摹的麗姬婭對生存的抗爭是整篇小說的點睛之筆,宛若一片陰沉黑暗中的一抹亮色。之前在敘述者口中的麗姬婭極盡光彩奪目、智慧迷人,但仿佛只是一個盡善盡美的女神形象,雖完美無瑕,卻毫無生氣。直到病倒后顯現(xiàn)的情態(tài),才令人在心生憐惜的同時肅然起敬。她“瘋狂地渴望著生命”,她的眼睛“奇跡般地瞪大”都預示著她對熵化的抵抗,這種抵抗不僅僅是在戰(zhàn)勝肉體死亡的層面,更多地滲透到精神層面,因為她明白精神的升華才是抵御寂滅的唯一途徑。正如里夫金所說:“然而我們必須強調熵定律只涉及物質世界。物質世界的萬物都是有限的,一切生命新陳代謝,最終歸于死亡。熵定律雖然統(tǒng)治著時空的橫向世界,但在縱向的超然精神世界里,它就銷聲匿跡了。”(里夫金,1987:4)坡在通過熵化質疑一切腐朽精神的同時留下了麗姬婭這一扇窗,其自身迸發(fā)的精神能量使其在結局借助柔文娜的死亡之軀復活,雖然蒙上了一層神秘超驗的色彩,卻仍是坡在都市熵增至頂峰瀕臨寂滅時給人們留下的重要反熵預言。
坡所刻畫的二維封閉空間幾乎成為急劇熵化的后現(xiàn)代都市的一個縮影。無論是古老破落的大城市還是荒涼偏僻的修道院,都象征著無法與外界進行能量交換,熵值極大的封閉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秩序只能不斷地消耗,物質和心理的熵化在空間的坍縮和信息的壓制中達到頂峰。坡卻一如既往地在文中留下余地,讓麗姬婭代表的精神力量成為反熵增的突破口。總而言之,愛倫·坡在《麗姬婭》中構建的城市空間和人際系統(tǒng)映射出明顯的熵化隱喻,不僅揭示了小說荒誕奇幻的情節(jié)背后千瘡百孔的社會現(xiàn)實,更重要的是坡出于對社會發(fā)展和人類命運的深重關切,留下了真正對抗社會熵化沉寂的預言。這正是坡這篇早期代表作歷久彌新的魅力所在。
注釋:
①如無特別注明,小說所引皆出自孫法理譯《愛倫·坡短篇小說選》,譯林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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