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摘 要:后真相輿論是一種雜糅主觀情緒和客觀事實的輿論,雖然它整體呈現出情緒化、片面、非理性等特征,但一次后真相現象發生過程并不是全無邏輯。通過對陜西榆林產婦跳樓事件的個案分析發現,網絡輿論中后真相現象的發生通過對事實的策略性呈現和抗爭性情緒的喚起兩條路徑實現:各方將意見包裹在一定事實里,通過選擇、過濾、突出或弱化處理,用來表達價值或情感訴求,即事實建構成為話語博弈術;而情感表達則在證實性偏差的作用下成為一種抗爭方式,最終輿論場中兩個或以上的觀點相持不下,多元并立。
關鍵詞:后真相;網絡輿論;生成機制;話語博弈;證實性偏差
根據牛津詞典,“后真相”本意指代那些情感訴求或個人信念相對客觀事實在形塑公共輿論中更有影響力的情形。從詞義上就可看出后真相現象與輿論有著天然聯系,或者說后真相本身就是一種輿論現象。后真相時代的到來也確實帶來了網絡輿論傳播模式的新轉向。其核心特征包括輿論傳播本體從“個體對事實的爭論”轉為“群氓為情感的困斗”;傳播動因上,對事實真相的追尋重要性下降,情感宣泄需求上升甚至成主因 傳播過程上,從傳統輿論觀認為的在群體互動中趨同的公開理性討論變成了基于利益和立場的圈層傳播下的話語博弈,最終結果“形成合意”變成了“偏見強化”,意見在多元對抗中共生,網絡社群巴爾干化愈發明顯。
目前學界對后真相的研究大多研究集中在宏觀特征探討及其成因的社會學及哲學思辨上,對于后真相輿論現象的形成機制著眼較少,且缺乏具體案例下的微觀歷時性考察。本文從事實——情感兩條路徑著手,以陜西榆林產婦跳樓案為例,探求網絡輿論中后真相現象的作用機制和內在邏輯。以期對網絡輿情事件的引導和治理有所啟示。
一、榆林產婦跳樓案中的真相與后真相
本次選取的榆林產婦跳樓案是人民網輿情監測室聯合中國社科院等單位發布的2017年中國互聯網20件輿情熱點之一(2016年11月1日至2017年10月31日)。除極高關注度外,該事件具備了后真相現象輿論要素特點,有較高典型性。事件發展大致如下:2017年8月31日20時左右,在陜西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一名孕婦從5樓分娩中心墜下死亡。9月1日,此新聞被陜西本地新聞app“華商二三里”爆出。9月3日,榆林一院官方微博賬號發布事件情況說明。9月4日晚,《華商報》微博引爆輿論。9月5日進入媒體報道高峰。9月6日凌晨院方再次發布說明,公布產前同意書、護理記錄單和監控視頻。家屬接受媒體采訪,否認醫院說法,榆林市衛計局介入調查。9月10日榆林市衛計局對相關人員停職,責成醫院對管理存在的問題和薄弱環節進行整改。院方和家屬達成賠償協議。
該事件明顯表現出了后真相的輿論特征:(1)輿論多次反轉,真相在碎片化傳播中變得不可知。官方調查結果更像是一個多方妥協的結果。(2)情感發泄優于事實討論,情緒影響力超過事實。如即使家屬已多次澄清,并有證據支持,相當一部分網友依然堅持“家屬有罪論”。如編劇@六六:誰規定老婆的命要老公做主的?老婆死了過兩年他就再娶了,老婆爹媽咋辦?言論已不再基于事實,充滿主觀情緒。(3)過程中理性對話讓位于不同利益群體的動態話語博弈,最終輿論呈多元對立之勢,“家屬有罪”和“醫院有罪”等意見不同方相持并存。
二、榆林產婦跳樓案后真相現象產生機制
對后真相形成過程的清晰描述是了解后真相現象的關鍵步驟。統觀榆林產婦跳樓和其他同類事件,我們會發現一次后真相現象的產生往往離不開事實和情感二元素,據此建構了分析的兩條路徑。
(一)修辭博弈下的事實共建
事實是輿論的開端,一種新輿論的產生,直接來源于外界的信息刺激。不同于以往新聞媒體提供的權威、一次成型的新聞事實,后真相語境下的事實成為一個開放的文本,傳播過程中的所有人都可以參與闡釋與建構,意義也因此有了流動性,后真相下的新聞也是如此。
在本案中媒體、院方、家屬與公眾基于自身利益與立場共同建構了產婦墜樓這一新聞事實,提出已方的事實和觀點,對前人建構進行修正。社交媒體傳播語境下,傳播本身就成了事實生產:每次轉發、評論、點贊或基于此的文字原創都生產了新的意義,每位參與者的朋友圈、微博主頁都是獨特的文本,具有新聞的特征與價值。比如網友@ vicky女郎轉發評論:經歷過陣痛4天的人和坑爹醫院的人路過,生孩子很痛苦,這事情家屬有什么錯,錯的是醫療體制,錯的是剖腹產指標有限……這種融入自我經驗和生活環境進行的傳播既立足于事件本體又擴展了其意義。
然而這種事實是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事實。有學者謂之“不完全虛構也不完全客觀的情緒化現實。因此,雖然事實爆料次數增多,也只是偏見下的事實建構,直接導致新聞不斷反轉。
在醫院說明中,事故被描述為“產婦向家屬要求剖宮產,主管醫生、助產士、科主任也向家屬提出剖宮產建議,均被家屬拒絕。暗含家屬拒絕導致產婦情緒失控結論。引爆輿論的《華商報》微博報道以“綏德待產孕婦墜樓死亡院方稱曾三次建議剖腹產均被家屬拒絕”為標題,只采用一方信源,暗含 “冷血婆家/丈夫漠視產婦生命的主題框架,擊中了時下人們的痛點。雖然后續報道陸續呈現了家屬方的意見,但這兩個最早廣泛傳播的事實版本已形成“首因效應”,在公眾心中奠定了“冷血家屬導致悲劇產生”的輿論基調。
還有動機的問題。中國古典修辭講求“修辭立其誠”,言行一致態度誠懇的誠信原則始終被強調,然而說謊成了后真相時代的一門藝術。目的在于爭取輿論先機,捕捉公眾情緒,爭奪話語權。監控視頻中產婦“下蹲”的細節,院方解讀為“下跪”,而家屬則稱為“疼痛”,顯然前者更具沖擊力,那些追求注意力效果而采用“下跪”釋義的媒體顯然有此考慮;記錄家屬三次拒絕剖宮產提議的護理記錄單,在院方表述中被當做家屬應負責的鐵證,而通過《新京報》對當事助產士的采訪,至少兩次她并未與病人家屬碰面,也未明確當面向家屬提議剖宮產,鐵證非但不成立還證明了醫院工作過程存在疏漏。
吊詭的是,雖然有些事實已然明晰,公眾卻選擇性視而不見。據自媒體“數據化管理”事后在微博上發起的 “陜西榆林產婦墜亡,你更相信誰的說法?”調查顯示,1690名受訪中,相信醫院的為1090(64.5%),第二為“誰都不信”,只有二百多人相信家屬的說法。可見,后真相時代缺乏的未必是真相,而是公眾的“相信”。
(二)證實性偏差下的情緒喚起
事實雖然是傳播的起點,但事實認知和接受卻離不開個體情緒的作用。心理學中的證實性偏差可以解釋這種事實影響無力的狀況。
證實性偏差也叫自我確認的偏見,是個人在對自我信念或判斷進行決策時,更傾向于承認支持的論據,并下意識尋找符合已有信念的信息和解釋,忽視不一致的內容。證實性偏差的概念最早由英國心理學家彼得·沃森提出,在社會心理學領域里著名的(2,4,6)實驗中,他發現人們在求證不確定的觀念時,更傾向于默認其真實性,并尋找證據來佐證這一觀念。即人們更愿意“證實”而非“證偽”。這可能由三個原因造成:實現認知閉合的需要,避免由假設帶來的不確定或模糊狀態;避免因認知失調而產生的不舒適的感覺;避免因判斷錯誤而導致更大的損失。也可認為,證實性偏差是人們面對海量未知信息做出的一種保護機制。后真相事件中,事實的來回反轉增加了人們的認知成本,不斷出現的新信息超過了公眾的認知精力和能力之后,公眾會本能的選擇自我封閉,退回到個人情感和習慣當中。
在本案中不同事實接受度和傳播度差別迥異正是證實性偏差作用的結果,比如不少女網友一直對“下跪求家屬被拒絕”的細節心有戚戚,對家屬的澄清和院方的失職視而不見,發出“不到懷孕生孩子你都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人是狗”的感嘆。一些有女兒的網友也被戳中痛點@戰爭史研究WHS:毛骨悚然。今天我就地圖炮一回了:將來絕對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來自這個地方的人。都是基于既有社會經驗和觀念做出的判斷,移情代入感明顯。
除選擇性搜集信息,證實性偏差還會影響個體對無關信息的解釋,有意無意往已有信念或假設上靠近。比如在認為“家屬有罪”的網友看來,產婦丈夫在采訪中“眼神躲閃”“情緒平靜”是“心虛”“冷血”的表現,牙齒、面相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
社會心理學認為認知可通過如何解釋那些挑起我們情緒的事件來影響我們對這些事件的反應。作為一種非理性認知行為,證實性偏差會影響個體決策效率,但它反映的是公眾的情感抗爭,折射出對傳統婚育生活中女性弱勢地位的憂慮和不滿。在這種情緒作用下,到底有沒有跪已經不重要,對自身地位心存憂慮的女性們需要借“下跪”這一行為表達自己的抗議和焦慮,并且通過“下跪”意義的認可完成弱勢身份認同和情感宣泄。如明星張梓琳就在微博上公開表示:現今社會女子早已不是傳宗接代的工具,產婦的尊嚴和感受應當倍受關注。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一些準媽媽的私信,為不能順產而焦慮,很多壓力都是來源于身邊的人……受到眾多女網友積極回應。輿論事件成了特定群體表達情緒和價值訴求的載體。
(三)結果:多元對抗下的觀點共生
伯格溫說我們正在進入一個網絡化事實階段,事實是如此之多,多到不可知。這導致了下列現象:可用事實數量大增……我們可以隨手獲得如此多的事實,以至于失去了得出結論的能力,因為總是有其他事實支持其他的說法……我們永遠不可能達到所有人都同意,除非是在一些最無趣的事實上。
這段話揭示了社會化傳播語境下輿論共識達成的尷尬境遇,不同的利益群體動態博弈,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意見群體,每一個在內部強化機制下都能獲得固定支持而愈加強化和封閉,最終 “輿論呈現多中心且在流動中此起彼伏”。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總結出一次輿論場中后真相現象作用的一般機制:出于話語競爭的需要各方建構了不同的實事實版本,流動共建的事實文本提供了情緒發酵的原料并通過證實性偏差作用下的選擇性認知加劇情緒發酵過程,形成特定意見群體。意見群體內部在社交媒體的“回聲室效應”和“過濾氣泡”的作用下不斷強化認同過程,使得群體逐漸同質化進而內卷化,同時降低了與外部意見群體交流協商的可能性。最終形成多個強勢意見對立共生。學者夏瑩稱之為一種“新的真理形態”——真理不是思辨哲學的最終結果,因此并不意味著一個完成的統一性。相反,如果今天我們還堅持對真理的討論,那么真理只能在多元化的對抗關系當中直接呈現出來。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8年河南省社科聯、經團聯調研項目“后真相語境下網絡輿論引導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SKL-2018-65。